她怕弄乱了阿爹的东西,许多地方都不敢碰,也就是远远瞅上一眼,看见又是一成不变的书籍宗卷,既是觉得意料之中,又是觉得这里的生活太单调了些。
    正当她准备趴去窗边发呆时,却听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
    她第一反应就是阿爹回来了,不及空青他们阻拦,先是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踮着脚开了门,抬头才发现外面的并非相识之人:“啊……”
    只见两个赤衣男子站在外面,两腕上绑着短匕,背后背着长弓,面容阴柔,眸光寒凛。
    在瞧见时归的刹那,两人却是眼底寒冰顿消。
    时归愣了愣:“你们……是来找阿爹的吗?”她扶着门框,一时开也不是、合也不是。
    哪知对面两人摇摇头,继而伸出双手,徒手比划了两下,又从袖带里掏出点什么。
    “送我的?”因着时二的缘故,时归很容易就看懂了他们的手语,疑惑地将两枚镂金铃铛接过来,铃铛刚一落到手心,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比寻常金玲都要爽脆。
    时归也形容不出哪里不同,总归就是好听极了。
    她正欲再问,然对面两人已是后退两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她看不大懂的礼,转身从这边离开。
    两人的举动直接把时归看呆了,直到两人走远,她才想起来喊一声:“你们是谁呀?”
    毫无疑问,两人并没有再回头。
    还是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犹犹豫豫道:“小主子,那好像是二组的大人。”
    “二组?”时归反应过来,“可是二兄所在的地方?”
    “正是。”小太监回答,“听说二组犯了错,自时二大人起,整组卸职十日,罚俸三年。”
    时归的眉头皱起来:“怎么又是犯错,可还是昨日那事?”
    小太监摇头:“奴婢这就不知道了。”
    “不过看那两位大人的样子,正是休沐时的打扮,若两位大人真是二组的,倒也合乎传闻了。”
    而昨日时序也说,时归给时二求了好大的情,不光是他,连着他手里的下属们,也该好好谢谢时归。
    如此想来,那两人同样无法言语,又莫名其妙给时归送来礼物,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眼下送礼物的人都走了,时归也无处追究。
    她眨了眨眼,小心将两枚镂金铃系到腰间,这才回房合上门。
    而那两人的到来,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按钮——
    此后每隔一刻钟,总会有新的人过来。
    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五人一起,有拿小巧配饰的,也有带民间吃食的,再不就是官学最近流行的徽墨歙砚,且不论是不是时归喜欢的,总归送礼的人是用了心。
    大部分人都会敲门等时归出来,但也有不愿相见的,就悄悄把礼物放在门口,等门口的小太监代为转交。
    短短一个时辰过去,时归收到的礼物已经摆了半张小榻。
    她最开始还有些手足无措,后面有了准备,反能把人拦下,好奇问上一句:“你也是跟二兄一起的吗?”
    等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案,她又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个,你们不用客气,我也没做什么,当不起你们这么多礼物。”
    对此,对方轻轻摇头,扯出一个很是生涩的笑,比划道——
    不是的,多亏有您,才叫我们免去重罚。
    说起时二及他手下受罚一事,少不了谈到项进身上。
    昨日惹得时序大怒的项进是广陵王次子,广陵王乃当朝唯一一个异性王,驻地在广陵郡,当地除兵权外,一应民政税收都由广陵王管束,十年前他送年仅十二的次子入京,既是向皇室表忠心,也是将其视作质子抵押。
    数十年来,项进好逸恶劳、胸无点墨,最大的爱好便是去梨园听听小曲儿,再带一二娇俏怜人回府。
    项进在京十年,除头两年有皇室派人监视外,往后始终被安置于边缘地带,也从没有人认为他会有多大威胁。
    便是此次贪污大案,受牵连的京官数不胜数,而项进作为牵头人物,偏像在案中隐身了一般,京城动荡一月,他依旧该听曲儿听曲儿,该宠怜宠怜,被刑部问到府上了,还能一脸无辜地叫冤。
    若非时序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甚至能隐身至全案结束。
    时序办案向来果断,除证据外,他更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哪怕还没有证实项进确与贪污有关,他还是直接下令,命时二将其捉拿归案,直入司礼监大牢。
    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搜捕,然等时二带人赶去时,却被一个“假项进”引走,若非时一从城门经过,正遇见乔装打扮,准备偷渡出去的项进,就真让他跑掉了。
    无论项进之后是回广陵郡,还是随便去哪里躲藏,只要出了这个京城,再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序如何也想不到,时二办差那么多年,还能被项进骗了去。
    他昨日还骂项进骗术拙劣,生性愚蠢。
    然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带了那么多死士甲兵,就是被那又蠢又拙劣的骗术,耍得团团转,还险些误了大事。
    与其说时序是在骂项进,何尝不是对时二的讽刺。
    依着司礼监的规矩,时二犯下这等疏漏,合该被褫夺官职,扔回死士营重新受训,再多鞭打也是活该。
    而与他同行的死士甲兵,同样逃不过重罚去。
    这些人回来时,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其余人或有同情,可也是不敢在掌印跟前求情的。
    没看见时二大人受罚时,长鞭都抽断了一根,也不见掌印叫止,反是脸色愈发难看。
    后来众人听说,掌印的女儿过去了,时二大人暂时逃过了刑法,与其属下跪在院里等待审判。
    然,一整晚过去。
    掌印只叫他们卸任反省,罚俸三年。
    “?”这下子,整个司礼监都被惊动了。
    他们不敢向时序求证,就只能凭空猜测,猜来猜去,也只有昨日误闯的小主子是一个变数。
    “你们是没听见吗?小主子喊几位大人兄长,喊得可亲近了。”
    还能为什么,有人求情了呗!
    众人说不清是羡慕多一些,还是嫉妒多一点,联想到自己身上,他们既没有认掌印做干爹的上司,也没有与小主子接触的机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没有犯错后被放过的可能的。
    “你们说,我现在去讨好小主子,还来不来得及?”
    对面的人没应声,可细看其神色,明显也是有了相同心思的。
    时二手下的人被卸任,并没有机会听到这些传闻,可他们都是亲眼见过时归替时二求情的,无需多言,一切皆是明朗。
    哪怕他们本不该出现在司礼监,他们还是冒着风险来了。
    时二手下的人多是与他一样的死士,自幼被灌了哑药,人手不足时能短暂转至明职,等事了了,又该做回死士了。
    而作为死士,自无月俸一说。
    也唯有他们随时二办差后,才有机会得到几两碎银,只是这种机会实在太少太少,又怕自己哪日悄无声息死去,碎银到手便被花掉,少有积蓄一说。
    直到这一回,他们感受到了囊中羞涩的窘迫。
    小主子替他们求情免去责罚,他们又岂有无声接受的道理。
    他们只会拳脚,最大的本事就是刺杀,但这种本事,总不能让他们帮小主子杀人去。
    说起来,小女孩都喜欢些什么呢?
    一群人商量半日,最后只能求到时二跟前,预支了半辈子的酬劳,每人领了五十两,慌张出去挑选礼物。
    一包刚出炉的油酥烧饼,两枚纯金的铃铛,一只翡翠雕的小兔子,又或者一盏只有巴掌大的纸糊花灯……
    有人一次花光这五十两,也有人想着——
    我今日送一点,明日再送一点,若能叫小主子眼熟就好了。
    时归并不知这些礼物后面的隐情,只她容易满足,既是送礼人的好意,心意到了,何必再在意价值。
    众人来来往往,直将清冷寂寥的掌印房门口走动成最热闹的。
    面对时归的感谢,三人同时比划道——
    愿为您赴汤蹈火。
    时归受宠若惊,憋红了脸,也只磕磕巴巴道一句:“你们、你们真的太客气啦……”
    时序这一去,直到过了午时才回来。
    而时归也送走了最后一个人,捧着一尊足有她半身高的玛瑙像,瞧着与她神似的头颅,越看越是稀罕。
    “这是什么?”时序从转角处走来,好奇问了一声。
    时归连忙把玛瑙像转过来,惊喜道:“阿爹你瞧!”
    时序一眼就看出,这玛瑙像的用料是对低等次的一种,除了表面灿烂些,内里全是杂质,稍微花上百两,就能得好大一块。
    唯一一点能让人称道的,也就是精湛的雕工了。
    时序过去看了两眼,指了指头像顶端的一簇发梢:“这里不大像,阿归的发梢有点发黄,远没有玛瑙像上的柔顺。”
    “……”时归恼火,“阿爹!”
    “哈哈哈我错了,阿爹说错了。”时序笑道,“这玛瑙像跟阿归简直一模一样。”
    “本来就是一模一样嘛……”时归撇嘴。
    “谁送来的?”“不知道。”时归说,“反正是二兄手下的人,我问他们的名字,他们都不肯说,只管放下礼物就走了。”
    “不光这尊玛瑙像,屋里还有好多好多。”
    时序对此并不意外,接过时归手里的东西,帮她搬进房间里,看见那被堆了一榻的东西,漫不经心解释了一句:“他们都没有名字,自然无法告知。”
    早晚都会被消耗掉的死士,何必再费心取名。
    “啊?”时归没想到竟是这样。
    可是时序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甚至提都不愿多提,转而道:“告诉阿归一个好消息吧。”
    “若不再出现意外,近来的案子很快就要结了。”
    “到时阿归就不用这样谨慎,也能回蒙学念书了,让我算算……阿归回去时,当是正撞上月底小考。”
    时归傻眼:“……哈?”
    这是好消息?
    一时间,她都不知是自己理解有误,还是阿爹的好与常人不一般,竟能把上学考试当做令人高兴的事来讲。
    看着她瞬间呆滞的目光,时序终是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时归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戏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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