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娘背着一个竹筐,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怯生生地进了门。
    “我家离得远,我听见头一遍鸡叫就往城里赶,免得误了时辰,我娘说,头一天来干活,可不能晚了……”
    铁柱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梅姑娘人可好了,就算晚一会儿也不打紧的!”
    铁柱看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这么早梅娘还没起来,就对桃娘说道:“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要去南街买菜,给你带些东西吃……”
    桃娘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行?我是来干活的,哪能让你给我买饭吃?我……我不饿,平时在家也不吃早饭的。”
    她把包袱放在角落里,起身走到铁柱身边。
    “这位……大哥,你要去买菜吗?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能帮你拎东西!”
    来之前,爹娘嘱咐了她许多,叫她来店里多干活,多学本事,这可是姐姐好不容易给她争取来的机会!
    铁柱赶紧摆手,说道:“你快歇着吧,我和韩掌柜去就行了!”
    店里这么多男人呢,他哪能让桃娘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去搬菜筐?
    桃娘却以为他嫌弃自己,越发急了。
    “大哥,我能干活,我很有力气的!”为了证明,她还举起了瘦瘦的胳膊给铁柱看,“我在家什么农活都能干,我还会下河抓螃蟹捞小虾呢!”
    她那宽大的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手臂,铁柱吓了一跳,慌忙闭上了眼睛。
    “你……你快放下手!我知道了……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桃娘见他脸色都变了,只好放下胳膊。
    她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娘说了,让她少说话多干活,多学学城里的规矩,城里跟他们乡下不一样呢!
    桃娘不敢再说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铁柱。
    铁柱等了一会儿,听见没声音,才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然后他就看到一双黝黑的眼眸,正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铁柱只觉得心口砰砰跳得厉害,赶紧移开了视线。
    “那啥……对了,我叫铁柱,我在店里打杂的,我是曹辛庄的……”
    “曹辛庄?”桃娘眼睛一亮,“我四姑奶奶的小儿媳妇就是曹辛庄的,她娘家姓李,铁柱哥,你认得不?”
    “我们那姓李的人家有好几家呢……”说起老家的事,铁柱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熟悉起来。
    这时韩向明收拾好出来,叫铁柱一起去买菜。
    桃娘还想跟着去帮忙,被铁柱劝住了,才算罢休。
    铁柱还不放心,叮嘱桃娘在大堂好好坐着,等会儿梅娘就会出来了。
    待他们走后,桃娘东看西看,拿了扫帚开始扫地。
    其实地已经很干净了,可是她实在坐不住,她可是来学艺的,就得拿出拜师的诚意来,哪能在屋子坐着等着啊,这点儿眼力价她还是有的。
    梅娘洗漱好出来,就看见大堂里多了一个人。
    桃娘正跪在地上,卖力地擦洗着门槛,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走出来,赶紧站起身来。
    眼前的姑娘穿着家常的衣裳,脸上脂粉未施,却显得气度不凡,一看就与众不同。
    桃娘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你就是梅姑娘吧?我……我叫桃娘,我姐夫叫金祥……”她想了一路的自我介绍,在见到梅娘之后还是结结巴巴的。
    梅娘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我不是叫你们辰时过来吗?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桃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头越发低了下去。
    “我怕迟到……我家离得远……”
    见她说话声越来越小,梅娘放缓声音,说道:“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桃娘,你先去那边歇会儿,别干活了。”
    她本想着她收的是北市口的姑娘,大家都住在左近,上午到店里就行了,却忘了桃娘并不是北市口的人。
    也真难为她了,只怕凌晨就起来往城里赶路了。
    桃娘赶紧摆手,说道:“这怎么能怪姑娘呢?娘本来叫我头一天过来,住在姐姐家里的,是我不想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杏娘眼看就要生了,她哪里还能让杏娘为自己的事情操心,金祥能帮她找到梅姑娘这样的师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梅娘见她事事为人着想,脸色越发温和下来。
    “你赶了一早上的路,已经很辛苦了,快去歇着吧,今天还有好多事呢。”
    桃娘不敢不听梅娘的话,只好把水盆和抹布都收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自己背的那个竹筐提到梅娘面前。
    “梅姑娘,这是我捞的螃蟹和田螺,我……我没什么东西当拜师礼,只能拿这些来,请你不要嫌弃。”
    梅娘一怔,掀开竹筐一看,里面果然是被捆好的螃蟹和田螺等物。
    “这么重,还湿淋淋的,你就一路背过来了?”
    桃娘以为她嫌脏,忙解释道:“我在底下垫了布的,没弄到身上。”
    梅娘看着她清澈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隐隐的心疼。
    “我不是嫌你脏,如今都九月份了,河水多凉啊,你还去抓这些东西,冻出病来可怎么办?”
    桃娘脸色一红,小声说道:quot;我不怕冷,不怕吃苦!梅姑娘,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只要别嫌我笨就好了。quot;
    梅娘笑了起来,说道:“怎么会呢?你会抓螃蟹,会抓田螺,还敢一个人进城,你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姑娘!”
    没想到梅娘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桃娘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更红了。
    梅娘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潮湿了,想是顶着露水赶路,又干了半天活,累得一身是汗,就领着她去了自己的房间,让她换身干爽的衣裳。
    这几个月她吃得好,心情好,原本那瘦弱的身体也开始抽条了,之前那些衣裳有些短了,正好给身材瘦小的桃娘穿。
    虽然是旧衣裳,也比她自己的衣服强多了。
    桃娘换了衣服,又去厨房帮着干活,连于婶常婶的活计都被她抢了,还是梅娘说了几次,她才老老实实坐下。
    早饭吃的是虾仁馄饨,油酥烧饼,虎皮鸡蛋和几样泡菜,本是简单的饭食,桃娘却看傻了。
    在他们那儿,就连最富裕的人家都吃不上这么精致的吃食!
    她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送到梅源记当学徒了。
    哪怕她只学会那个馄饨的做法,也能支个摊子卖馄饨挣钱了!
    娟娘端了一碗馄饨给她,她还不敢动筷子,等所有人都开始吃了,才学着人家的样子,把馄饨放在嘴里慢慢吃了起来。
    馄饨一入口,她越发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透明的面皮滑嫩无比,咬上一口,满口都是浓香鲜美的油汁。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原来城里这么好,哪怕是一碗馄饨都这么好吃,好吃得她差点儿就哭了。
    坐在另一桌的铁柱回过头,正好看到隔壁桌的桃娘正含着眼泪吃馄饨。
    他一愣,赶紧喊道:“桃娘,你是不是烫着了?快喝点凉水!”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桃娘。
    桃娘又是惊又是羞,赶紧低下头,含了半天的眼泪啪嗒掉在了碗里。
    这下大家看了个正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桃娘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哭了起来。
    方才桃娘抢着干活,娟娘对她印象很好,见她哭了就问道:“桃娘,你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想家了?”
    桃娘慌乱地摇头,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这馄饨香哭的。
    那边铁柱已经跑去端了一碗凉水,赶紧塞到桃娘手里。
    “你快喝水,喝了水就好了。”
    桃娘只得接过来,借着喝水的机会用力把眼泪压回去。
    她放下水碗,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都怪我吃急了,让你们笑话了。”
    别人还没说话,铁柱已经抢先说道:“这有啥笑话的呢?我第一次吃这馄饨的时候,比你烫得还厉害呢,没办法,谁让梅姑娘做的馄饨太好吃了!”
    桃娘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见桃娘没事,大家就放下心,继续吃早饭。
    吃过饭,娟娘等人去厨房干活,桃娘也赶紧跟去帮忙。
    没多久,武大娘带着她招来的四个姑娘来了。
    因为家就住在北市口,她们并没有像桃娘那样背着筐抱着包袱,一个个穿着新做的衣裳,看起来干净又利索。
    她们跟着武大娘进了梅源记的大门,就规规矩矩地走到梅娘面前行礼。
    梅娘依次看过去,只见她们都在十三四岁或者十五六岁的年纪,有认识的,有面熟的,也有不认识的。
    武大娘指着这几个姑娘,挨个给梅娘介绍。
    年纪最小的叫王翠红,十三岁,是王婶的小女儿,王婶虽然跟武大娘要好,却并舍不得让小女儿来做学徒,是王翠红自己听说梅源记要招女学徒,就在家里软磨硬泡,还天天跑去武大娘那里苦苦哀求,武大娘想着这姑娘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虽然年纪小点儿,却是个懂事又勤快的,就做主收下了她。
    个子最高挑的姑娘叫周帽儿,是周医婆的娘家侄孙女,十五岁,她受家里的熏陶,略懂得些草药方面的知识,对医书里记载的药膳很感兴趣,苦于对厨艺并不精通,因此听说梅娘要收徒,就赶紧来报名了。
    年纪最大的叫杜秀,十六岁,家里已经定下了亲事,还没出嫁,听说梅源记招学徒,硬是把亲事推迟了一年,也要来梅源记学厨艺。
    最后一个叫钱招娣,十四岁,是个看起来很朴实的姑娘。
    四个女孩子依次上来要给梅娘行礼,梅娘连忙说不用,又挨个问了她们平日里在家做什么,是否识字,为什么要来学厨艺之类的话。
    她们也各自带了东西过来,算是拜师礼,周帽送的是自己手抄的药膳医书,杜秀送的是自己绣的一条梅花腰带,王翠红是自己打的一套春夏秋冬的四条络子。
    只有钱招娣什么都没有,见别人送了礼物,又是着急又是羞愧,忙说自己明天补上。
    梅娘倒不在意这些,所谓拜师礼不过就是个心意罢了,钱招娣是四个人当中穿得最破烂的,连桃娘的衣裳都不如,她当然不可能跟钱招娣伸手要礼物。
    她安慰了钱招娣几句,便跟她们说让她们每天早饭后过来,晚饭后再回去,先在梅源记做一个月,算是试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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