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宫人连忙避让,隆昌皇帝自辇舆上走下,抚着手中的佛珠,环视一周,沉声道:“朕听闻捷儿与冥儿在此比试,特意过来观战,皇后,战况如何?”
    章皇后掩盖了方才的失态,扶着瑞栀的手,笑盈盈地站起身将主位让出来,柔声道:“陛下来得不巧,三局两胜,如今胜负已分了。冥儿真不愧是咱们大燕的战神,如今即便双腿有恙,箭术也依旧难逢敌手。”
    隆昌帝的眼渐渐失了笑意,他拨动手中佛珠,“果真如此吗?”
    章皇后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点了点头。
    宜锦在一旁听着,身上已经渐渐生出冷意,章皇后明知隆昌皇帝最忌讳功高震主之人,皇帝才是上天之子,章皇后此言无异于捧杀,只会让萧阿鲲的处境更加艰难。
    隆昌帝看向靶场上两个身影,不喜不怒道:“既然已经比试完了,怎么还在底下,不上来面圣?”
    章皇后闻言,面露难色,“这两个孩子赌气,说是三局两胜,输的那个要给燕王妃磕头。”
    隆昌皇帝龙目一瞪,将手中的佛珠摔在桌上,“真是胡闹!叫他们上来。”
    趁着这间隙,他的目光落在宜锦脸上,燕王妃薛氏,容貌确实艳丽如花,引发这场争端,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各家大臣的诰命都在此处,隆昌帝也不想闹得太过难看,等两个儿子到他面前行礼时,他道:“你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还是这样不成体统,只会胡闹,兄弟之间,比试可以,做什么要打赌?”
    “今日便到此为止。”
    萧北冥垂首,一直没有说话 ,隆昌皇帝也以为他没有异议,正要松口气,却忽然听萧北冥抬首道:“不磕头也无妨,你对内子出口不敬,是否也该致歉?”
    萧北捷本以为这事能翻篇,却没想到即便在父皇面前,萧北冥依旧油盐不进,他尴尬地低下头,却不愿认错。
    薛氏本就出身破落侯府,若非因缘际会,哪里能做燕王正妃?即便是为侧室也是不够格的。
    他没有说错。
    隆昌皇帝望着萧北冥那张与张氏极为相似的脸,眼神冷到了极致,“你为了一个女人,要兄弟阋墙吗?”
    宜锦看着场上僵持的氛围,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可以,她不愿要那声道歉,她只想萧北冥好好的。
    萧北冥目光冷然,他看着萧北捷,“你方才敢对她不敬,无非是觉得我燕王府无力替她撑腰,欺她新妇入门,根基不稳。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便放话在此,谁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七尺男儿,愿赌服输,是磕头还是道歉,你自己选。”
    隆昌皇帝脸色发青,强忍着没在众人面前发怒,他看了一眼罪魁祸首。
    萧北捷对上父皇的脸色,便知道这次即便他想抵赖也不行了,他冷着脸,行至宜锦面前,咬牙道:“方才是我出言不敬,还请皇嫂原谅。”
    宜锦知道,让萧北捷道歉认错,比杀了他还难受,她没有抓着不放,只沉默着应下,没有再说旁的话。
    这场流水宴吃得不是滋味,在隆昌皇帝挥袖离开后,各家诰命与贵女也都一一告退,生怕触了章皇后的霉头。
    章皇后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了责怪,她坐在主位,对于应对燕王府的新妇也彻底没了兴趣,只叫瑞栀赏了些礼下去,旁的也都不再过问。
    临分别时,宜兰牵着宜锦的手,眼中满是欣慰,“我本来担心你到了燕王府会受欺负,看来是我想错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送走阿姐,宜锦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她上了王府的马车,车内燃着熏香,淡淡的烟雾让人心生宁静,萧北冥左手拿着一本古籍。
    马车颠簸着行进。
    宜锦取过他手中的书,“萧阿鲲,你的书拿反了,你知道吗?”
    她说着,将书放进柜子里,扯过他右边那只广袖,将袖子撸上去,将他握成拳的右手展开。
    虎口处一道几乎见血的红痕映入眼帘。
    那是弓弦回震之力所伤,他掩藏得极好,若不是方才见他只用左手翻书,她也无法发现。
    宜锦的眼睛忽然有几分酸涩,她轻车熟路找出伤药和纱布,撒了药,吹了吹他的伤口,小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摇了摇头。
    这点痛于他而言,简直如同蜻蜓点水。
    宜锦吸了吸鼻子,替他包好伤口,一颗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萧阿鲲,你今日,不该为我出头的。靖王无非是占些口舌之利,可是你今日不仅得罪了皇后,更惹了圣上生气……”
    萧北冥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等那灼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他的心却忽然一缩,修长的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知知,娶你回府,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哪怕没了这双腿,我也能护你周全。”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个姑娘像她一样,温暖如春日朝阳,仅仅只是简单的靠近,便能让人心生暖意。
    有他在一日,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视欺侮于她。
    第59章 心疼
    黑漆马车驶入王府时,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淡淡一抹晚霞,投下散漫的金光, 为王府后院那片竹林镀上一层作古的金色。
    宜锦踩着杌子下了马车,芰荷在一旁扶她,等她安然下了马车,萧北冥已操控着轮椅缓缓自长木上滑下。
    他的手因为用力已经青筋尽现, 缠着纱布的右手渗出丝丝血迹,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自宫中回来后, 他异常沉默。
    宜锦推着他入王府的大门,宋骁等人守在门口,见两人一起入府,忙齐声行礼道:“属下等见过王爷王妃。”
    萧北冥淡淡应了声,抬手道:“都散了吧。”
    橘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一道相互依靠的影子。
    王府厚重的朱红大门, 成了他们的背景。
    众人散去, 心底却都有些莫名欣慰。
    如今也有心疼殿下的人了。
    等入了荣昆堂中庭, 萧北冥才开口道:“从前我常驻北境, 王府并未好好修缮,荣昆堂相比玉暖坞粗犷简单了些,明日叫邬喜来画了图纸,照着玉暖坞也修一处水阁,种些花树。”
    宜锦看着空旷的院落, 除了演武场, 便别无装饰修整, 唯独称得上风景的只有后院那片竹林,果然是萧阿鲲的性格。
    她的目光环视一周, 柔声道:“好。这里与后院竹林打通,可建一座凉亭,殿下出了演武场,便可以到凉亭里歇息,院角也可以辟出一块菜地,还能种些瓜果时蔬,到了夏时,我们便能在竹林乘凉。”
    萧北冥眼睫低垂,在听见“我们”二字时,他微微抬首,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听她说这两个字。
    就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他考虑在内。
    他仰首看她,眼底映出夕照下她脸上含笑的模样,心中忽然微微一震。
    以前燕王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寄居之所,他也从未想过要好好修葺这里,只觉得能住就行。
    但如今知知来到这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忽然有了色彩。
    他看着她,低声道:“你想怎么改都成,需要工匠材料,同邬喜来说一声就好。”
    宜锦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居室。
    自腿伤后,他一直宿在书房,几乎没有回过荣昆堂的卧榻之处,如今乍然进了内室,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原本宽敞的内室添了一套红木妆台,窗台处放了一盆兰草,瞧不出是什么品种,但空气中却多了熟悉的清甜之气。帷幔、床榻、博古架上的摆设一一都变了样,褪去了从前灰沉沉的色彩 ,开始生动明媚起来。
    榆木雕花衣柜中,他的衣衫与她的衣衫紧紧挨在一起,室内的一切与之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却被女主人的东西渐渐填满。
    宜锦推着他去看那盆兰花,道:“这是青山玉泉,冬日也会开花。若是今岁雪下得早,我们腊月便能见到它开花了。”
    打开菱花窗,外间廊灯摇晃,映着赤红的晚霞,唯余阵阵风吹过树荫发出的沙沙声,格外静谧。
    不远处,邬喜来正带着骆宝朝这边走来,透过菱花窗瞧见王爷和王妃,忙低下头问道:“殿下,书房的用具……”
    没有殿下的允准,他们也不敢擅自挪动书房的东西,可殿下新婚便与王妃分居,实在不合体统,书房日常用具都极为简陋,若是日日让王妃如昨夜那般往来于书房,确实极为不便。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宜锦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星光点点,分明已经给出了答案,半晌,他无奈道:“都搬回荣昆堂。”
    邬喜来笑着点头,忙不颠又问道:“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奴才叫人下去备。”
    萧北冥皱眉看着邬喜来,平日里吃食都是邬喜来打点,他并无忌口,即便有,也不会让人知道,他顿首,低声道:“去彭记糕点买些杏仁奶酪回来。”
    他记得知知喜欢吃杏仁奶酪。
    可是除此之外,他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宜锦不知道这转瞬之间,对面的男人就已经想了这样多,今日席上,萧阿鲲只喝了一杯茶,几乎没有进食,他性格谨慎内敛,上一世,即便是不喜欢甜食,在外人面前也会动筷。
    后厨做的饭菜也许并不合他的口味。
    恰在此时,外头宋骁来报。
    宜锦看了两人一眼,便道:“我去后厨瞧瞧,一会儿就回。”
    萧北冥蹙眉,狭长的凤眸看向,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是知知听不得的,但知知说完这话便出了房门,他也只好作罢。
    宋骁瞧出来殿下因他打搅了与王妃的相处而有些不快,他无奈地拱手行礼道:“殿下,王妃说的没错,那日章皇后派来的御医,确实有猫腻。那御医才入宫不到一月,涿郡人,从前靠卖各类伤药为生,能入御药局,是皇后力荐。且他祖传一秘方,可使人刮骨而不觉疼痛。”
    萧北冥闻言抬首,他从前自博物志中知晓,有一味药叫麻沸散,可那药方早已失传,即便是燕京百年医药世家谢家也无此方,一个涿郡游医,何以得此药方?
    他剑眉笼起,沉声道:“派人跟着这游医,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并回禀。”
    宋骁领完命,却并未离去,反而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属下听闻,谢家公子的医术了得,比之程老夫人更是青出于蓝,殿下可有想过,请谢家公子前来医治?”
    谢家多年远离朝堂纷争,年轻一代的嫡支也唯有谢清则一人,并未入仕,尚且算得上可信。
    萧北冥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良久,他只是挥手道:“此事再议,你下去吧。”
    宋骁只好抱拳行礼退下。
    他心中也隐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家同薛家之前订过亲事,于情于理,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殿下的腿伤……
    殿下自从北境回京,虽然卸去了军中职务,但仍旧心系龙骁军旧部的安危,可圣上借中伏一事夺了军权,难免日后不会对龙骁军下手。
    殿下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宋骁摇了摇头,出了内室。
    萧北冥看着宋骁的背影,眼底是一片深不可及的墨色,他的腿伤如何,他自己知道,眼下情境如何,他亦明白。
    就如今日在宫中,当着他的面,萧北捷等人便可对知知出口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觉得燕王府失势,因此府中之人就可以随意欺凌。
    他右手轻轻放在膝上,捏紧了褶皱的锦衣,白日射箭扯动了旧伤,现下隐隐作痛,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后厨里,宜锦一出现,便让管着厨房的陈婆子看直了眼,府里都传王爷娶了个貌美的王妃,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陈婆子用抹布擦了擦手,忙迎上去道:“王妃想要吃什么,自叫芰荷姑娘过来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了,不用亲自到这庖厨之地。”
    眼下到了暮春,厨房里燃起锅灶,热气仍旧令人生汗,但宜锦只是用攀膊笼起衣袖,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不过是想做两道开胃小菜,不费事的。”
    她这样发话,底下的小女使们便也都操持自己的事情去了,洗碗的洗碗,择菜的择菜,但都时不时地瞟一眼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果然美人连洗手作羹汤都赏心悦目。
    王妃不仅貌美脾气好没架子,连厨艺也是一绝,小女使们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王妃。
    宜锦也同时观察着后厨,萧阿鲲并不喜铺张浪费,整个后院除了后厨的陈婆子和宋骁的生母蔡嬷嬷,便只剩下这两个年纪极小的女使,一个叫诗情,一个叫画月,其余伺候的人都是大内赏下来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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