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打心眼了觉得养了她这么些年, 该到给她赶出门去的时候了。
    不管怎样粉饰,不论怎么借口说辞,母亲心里, 就是在大哥结婚的那刻画下一条道道。她是注定要被泼出去的水, 所以她的东西可以被随意放置, 可以不经过她的允许就给她换房间。她像个寄居在此的客人,只等到时间一到, 把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包起来,把她送进另外一个陌生的家庭里。
    而到了另一个家庭,她也会成为下一个“范娟”。
    胡燕悲哀的看着母亲,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突然认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循环里。母亲并非不爱她,可背后更现实的是,母亲更爱两个哥哥。为了哥哥,她要在合适的年华里给家里腾出空,按照家里的指示嫁出去。
    如果她不曾见过另一种活法,她就会沉沦在这周围人都推崇的“大家都这样”的正常里。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再以这样的“大家都这样”为借口,把适龄的女儿赶出家门,再迎回一个儿媳。
    可凭什么?
    只因为男女的差别,就要有这样不同的待遇?
    胡燕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人浇了一壶水,瞬间冰凉下来。
    是啊,就是因为男女的不同。
    元棠是这样的,她也是这样的,村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
    她以前以为自己跟元棠不一样,也曾和父母说起元家父母对元棠的刻薄偏心,那时候妈是怎么说的?
    “元家父母再不好,也给元棠养大了。就为那点偏心,你看看她给家里闹的多下不来台,养闺女养成这样,一点好都不念,元棠也是够冷血的。”
    原来一切早有痕迹。
    她有一点点幸运,但不多。
    就和母亲的爱一样。
    爱她,但却要排在两个哥哥后面。
    胡燕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中仍旧难受,可那股歇斯底里的念头却逐渐消散。
    范娟趁机扶着胡母,嘴里劝着,眼睛里却是幸灾乐祸的光芒。
    “哎呀,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燕子,你赶紧过来给妈道个歉,往后可别这样了。你别怪嫂子说实话,别说咱们庄里,就算是嫂子娘家那块也没见过比你日子更好过的小姑娘了。你妈已经为你操碎了心了,你也这么大了,得懂点事……”
    有人劝,胡母委屈劲上来,越看越觉得女儿变了,居然不如儿媳贴心。
    她抹着眼泪:“你走!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胡燕默默把自己的衣箱放下来,就在范娟以为她要爆发的时候,她回身扶住母亲的手臂,声音不复之前的起伏。
    胡燕声音平静的道歉:“妈,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范娟的盘算落了空,还要再说点什么,胡燕却已经扶着胡母进了屋。
    她在后面咬咬牙,赶紧跟进去。
    胡母被女儿哄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哭哭啼啼。胡燕拿出丝巾,系在母亲脖子上。
    范娟:“哎呦,燕子这是从哪儿来的丝巾啊,真好看,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胡燕把另一条丝巾拿出来:“嫂子,这个是给你的。”
    范娟接过来一看,花纹正是她喜欢的,顿时心里也自在许多。而一旁的胡母正准备把自己的丝巾解下来给范娟,这下也欣慰的笑了。
    人到老了,最盼望的就是家宅和睦。女儿能想开是再好不过了。
    范娟得了丝巾,对着镜子美了好一会儿,等到她又想起试探胡燕的时候,胡燕已经拉着胡母说起了别的事。
    范娟憋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插话的机会:“燕子,你还不知道吧?第一期的利钱昨天就发下来了!有四百五十块呢!”
    胡燕哦了一声:“那是嫂子做的好,旺夫,给家里找了个好门道。”
    胡燕的话极大的取悦了范娟,可不就是她的功劳吗?
    要不是她眼疾手快的去找了王美腰家,抢了一个名额,家里上哪儿去挣这么多钱?不论婆婆的那两千块,她自己投的三千块是十五的利点,一下子就挣了四五百!
    对范娟来说,虽然婚后胡青就把自己的所有钱都给了她,可范娟知道胡青给她的钱不是她独个的,她花点小钱还行,大钱她是不敢动的。就连想要贴补娘家,都得平时小心的从里面抠,胡青问起来,还要说明白钱花在哪里。
    这样不能正大光明花钱的日子,范娟过的难受极了。
    终于得着了这么一个机会,她在说服丈夫后,一次性把所有钱都投了进去,还从娘家好说歹说拿了五百,凑足了三千块。
    范娟心里有笔账,三千块进标会,加上婆婆的两千。三个月就能拿到快七百五十块,一年不就是三千块?除去该分给娘家的部分,她还能净赚两千多!
    范娟心里别提有多骄傲,有了钱,再加上她肚子里的儿子,她往后在家里就是头一份的!老二家的进门也别想压过她!
    被胡燕夸到心坎里,范娟顿时喋喋不休起来。
    “燕子你就是太小心,之前你哥跟我说你不愿意投,非说人家是骗人的,你看看是骗人的不?钱我都拿到手了。你说你在地毯厂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那大几十,你要听我的话,现在怎么说也捏在手里几百块了。还有你二哥,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当嫂子的能害你们呀?别人想投还找不到门路呢,咱们这送上门的机会,你们非要往外推……”
    胡母也站在了儿媳的一边,絮叨着数落胡燕。
    她昨天也拿到了利钱,两千块的本金,利钱给了三百块。
    胡母捧着钱的时候,手都在抖。她这辈子男人死的早,后来家里家外都是靠着两个儿子撑门户,她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知道女儿嫌她讨好儿媳偏心眼,胡母嘴上不承认,但心里也晓得自己是有点。
    可她不这样能怎么办?
    她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寡妇,将来要靠着两个儿子养老,不现在跟儿媳把关系处好了,将来老了难道要靠闺女养老吗?
    她得趁着自己还不老的时候,给家里创造点价值。
    这三百块,就是她的价值。
    胡母现在比任何人都感谢标会,要不是有这个标会,她上哪儿去挣到三百块。三百块啊,她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也不认字的老太太居然能挣三百块!
    惊喜之余,她更觉得二儿子和小女儿太亏。
    于是她让胡青去找胡明和胡燕,今天凑齐一家人,她得好好劝劝。
    胡燕默默不语,没多久胡明也骑自行车回来了,他是光着车把回来的。范娟探头一看,就撇了嘴。可这是小叔子,她没办法像挤兑小姑子一样挤兑对方。只能回到屋里生闷气。
    胡明回来就大大咧咧的往屋里一躺,问母亲做什么饭。
    胡母:“燕子回来带的猪蹄还有烧鸡,我再炒两个素菜,蒸一锅米饭。”
    好久不见二儿子回来,她自然也是想的,忙问二儿子想吃什么菜,家里没有的就让女儿出去买。
    晚上胡青也回来了,一家人难得凑齐,饭桌上说说胡明打算办事的时间,再聊聊范娟的肚子,最后绕到了正事上。
    胡母清了清嗓子,给二儿子和女儿做工作。
    “你嫂子都是为你们好,胡明你要结婚,多攒点钱,到时候办事也好看。也叫人家苏红看到咱们一家的诚意。燕子你也是,要不了几年就要结婚,挣下的钱妈给你存着,以后当你的嫁妆,到婆家也不受欺负。里里外外都是花钱的地方,你们可别再犟了……”
    胡明很是无奈,正要说什么却被胡燕打断。
    “妈,我知道的。我觉得您说的对,有个事我没提前给你说,就是我跟二哥已经找了几家,投了抬会。”
    胡母吃了一惊:“你投了?咋没跟我说?”
    胡燕:“本来想说的,可你扔我衣裳,我生气了,所以没说。”
    胡母嗔怪道:“就给你衣柜挪走了,看你气性大的,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说说你们跟哪几家投的,保险不?”
    胡燕在桌子底下踩住二哥的脚,脸上一派平静:“我能跟谁一块啊,元棠呗。我哥又拉了他几个朋友,朋友拉朋友的,挑了一个人当会头,反正钱都在彼此手里拿着,肯定没问题。”
    胡母一听,心总算是安下来。不是她非要揪着这个不放,而是她想的长远。家里两个儿子,儿媳们之间难相处,万一一家过的特别好,另一家差距太大,以后她这个当妈的难办。有心帮扶过的差的那家,又怕被人指摘两个儿子水端不平,更担心儿媳妇给脸子。
    所以她才一个劲的劝二儿子也投,只要二儿子也挣钱,到时候两家都富裕,就没那么多事。
    她不在意二儿子投了哪家,反正只要投了,能挣到钱就是好的。
    另一边范娟却心里疙瘩的难受,胡明还好说,挣钱不挣钱关自己屁事。可胡燕的钱没捏在家里,她心里始终不痛快。
    “燕子,你投了多少啊?”
    自从她进门,不知道多少次打听胡燕现在手里有多少钱,胡青说大概有快一千,胡母说估计大几百。她总想着胡燕应该更多才是,可每次问,胡燕都打哈哈过去。
    她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直接出口问。
    胡燕面色自然:“全投了,当然没有嫂子你投的多,我就那么一点积蓄,本来打算自己存起来的,既然嫂子和妈你们都说挣钱,我就全投进去了。”
    范娟还要再细问,胡青却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范娟只好闭上嘴,干笑道:“那就好,嫂子是怕你太小心,钱投的少了回头少挣。”
    吃完饭,一肚子疑惑的胡明给妹子拽出了屋。
    “燕子,你啥意思?我啥时候说要投了?”
    最近这两个会的风声大,胡明不是没动心过,可他要准备结婚呢,又娶的是自己的心上人,钱上实在腾挪不开。家里娶大嫂的例子摆着,他可不愿意委屈了苏红,因此烟酒茶都打算买好的,他最近还联系了一个搞工程的大哥,人家有一辆车呢。他寻思着花点钱,到时候用小车接苏红,好好给媳妇长长脸。
    这么多花钱的地方,他可着自己的存款整都不大够,哪儿来的钱去投什么会。
    胡燕揪了一个狗尾巴草:“没事哥,我就是糊弄咱妈呢。我的钱也没投。”
    停了一下她又说道:“嫂子那人事多,我不想告诉她我挣了多少钱。”
    胡明深以为然,范娟的做派他也不喜欢。不过那是大嫂,他反正也回家不多,烦了就不见得了。
    两人结伴往家走,胡燕突然提起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二哥,我跟小棠把钱投生意里了,但是之前一批货没进好,现在卖不出去了。”
    胡明一听妹子这么说就赶紧问什么货。
    胡燕:“你别问了,也别去问小棠和石头他们,赔了钱大家都不开心,我骗妈说我投了,也是不想让她说我。”
    胡明拍拍妹子的肩膀,心疼说道:“行,你有困难一定跟哥说哈。”
    胡燕嗯了一声,转过身却悄悄掉了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哭什么,是哭自己今天撒谎,还是哭在那么疼她的二哥面前居然开始未雨绸缪的说瞎话。
    可她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是必须做的。
    她不能一直这样置身事外,元棠说这种投钱的必会暴雷,等到爆炸那一天,家里如果只有她完好无损,那会是什么局面?
    她不愿意以恶意的角度揣测自己的家人,可她也很畏惧自己面对这些的那一天。
    就这样吧,她无法跟元棠一样一刀两断的离开家,只因为虽然母亲偏心,但她也的确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拥有了一段比旁人幸运的时光。
    *****
    随着时间的流逝,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仿佛只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人们就突然感觉到阳光的猛烈。所有人都脱下了棉袄,换上了春衫。
    元棠的生活逐渐规律,每天时间安排的满满的,不是学习就是摆摊,周末就是去看店。
    胡燕自从上次回家之后,元棠觉得她像是一夜之间就突然成熟了,连笑的时候都不像以前那样张大嘴巴毫不顾忌形象。
    胡燕现在每周回去一次,元棠不放假,她就只在晚上回去,睡一晚上第二天赶到店里。元棠放假,她就早上回去,在家吃过午饭再来。
    元棠问起她家里,胡燕只简单的说了一遍,却没有再哭。
    “小棠,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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