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大门,马管事就不减热情地迎了上来,“谢公子今日回来得早啊。”
    不等谢景行回话,他又道:“我看元宝今日还没回来,若谢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同我说一声,会馆除了公子,还没来人,现在正闲着无事可干,可以帮着谢公子跑几趟。”
    谢景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马管事,马管事一张四方脸笑开了花,“元宝还没回来?”
    马管事答道:“确实未归,元宝每日都是在谢公子回来之前就回到会馆的,今日许是谢公子回来早些,元宝不知才没来得及归来。”
    看谢景行面上有些担忧,马管事又道:“许是看热闹去了,听说今日从金匾城押送回京的鲁平威和西戎人今日就到,不少百姓都去看热闹了。”
    谢景行这几日所有心神都放在兵仗局,没有关注旁的杂事,听到马管事如此说,才知还有这码子事,“今日就到?”
    马管事看他起了些兴趣,更是热情,“本是早该到了,只是鲁平威受了伤,虽然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可若是赶路太急,怕是到不了京城就得一命呜呼。”说到此,他眼里也带上了一些不屑,这等通敌卖国的贼子,他就是说起也是不耻。
    金匾城的事早早便在京城传开了,鲁平威的种种行为让百姓们唾弃,而安庭轩的英勇机智更是让百姓们津津乐道,京城戏馆子里头,鲁平微卑躬屈膝,而安庭轩奋勇杀敌的戏早已演过好几场,每每都能座无虚席。
    谢景行没有打断他,只听他继续说道:“就让他这般丢了命也太便宜他了,安二公子现在不知所踪,还害得长公主家小公子一个小哥儿亲自去金匾城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这等祸害就该要千刀万剐,才能让天下百姓解气。”
    马管事长长叹了口气,“就是辛苦小公子了,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
    “当然能。”谢景行话语声平淡,却满是坚定。
    说了这半日,谢景行才回了他这一句话,马管事眼睛一亮,立即点头附和,“对,对,当然是能的,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谢景行本是随意站在院中的,等与马管事说话时才面对着他,而此时马管事点着头,头一上一下晃动,谢景行看着他动作时,眼角余光才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的大门外有一道矮小的身影。
    元宝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脸色发白,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他如此神情,谢景行有些担忧,连忙绕过马管事走到元宝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元宝,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进来?”
    元宝身子一颤,嘴角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刚刚回来。”
    谢景行摸着他衣衫冰凉,连忙拉住他往里走,“怎么不多穿些就出去?”小孩子虽说体热,可元宝被他捡到时就是因为身体营养不良才会受寒,不多注意着,说不定哪日又风寒了。
    看他担忧,元宝心底才浮现一丝暖意,连手脚也跟着缓了过来,跟着谢景行一路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一日无人,也是冰寒透骨,元宝捡回了些往日的机灵,立即去屋里捡了一筐炭倒进火盆里,麻利地生了火。
    炭火很快燃起来了,火苗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房间里这才有了些热量,谢景行先去合上了房门,又走去一旁窗户,将窗开了条手掌宽的口子。
    冬日烧煤最忌讳紧关门窗,可若是开着门热量很快就顺着门出去了,暖和不了多少,将窗留道口子就正正好。
    屋子里除了火盆还有一个小火炉,是前两日马管事送过来的,说他房间里有多的,闲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他们用。
    谢景行受了他的好,道谢后便将其提了回来,冬日里将炭烧着,上面烧壶水,时不时喝口热茶能暖暖身体。
    看元宝提起水壶准备去外面打水,谢景行一把扯住元宝,神色看着有些严厉,“日后出门时记得多穿点。”
    他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厚长夹袄披在元宝身上,这是谢景行的夹袄,他穿着合身,可是披在元宝身上却长到了他的大腿处。
    元宝刚刚在火盆前待了一会儿,冻僵的手脚有了些暖和气,现在夹袄又披上身上,更是不觉得冷了。
    他本想拒绝,可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关爱,有些舍不得,便顺着谢景行的动作将双手插进了袖子里,然后又在谢景行的帮助下将扣子扣好。
    暖和是暖和了,可却很是不方便,元宝得将袖子往上折两道才能将手伸出来,走路时也时刻担心着将衣服弄脏。
    可他还是不顾谢景行的阻拦去打了整整一铁壶的水进来,放在火炉上烧着。
    然后又急急忙忙出门,这是要去会馆大街外面的饭馆将饭菜拎回来。
    果然如谢景行所想,刚来时还好,可等一场大雪落下,从马管事那里拎回来的饭菜凉得入不了口,难怪每个小院里面的小厨房也备着有铁锅和蒸笼,看来就是为了热饭、热菜用的。
    大锅出的饭菜味道本就一般,再回一道锅就更是不好吃,谢景行没有委屈自己,干脆让元宝去寻了一家饭馆订了每日的饭食,每日只需到时间去提回来就是。
    等元宝将饭菜提回来,谢景行已将桌面收拾好,两人同桌吃饭,并无主仆之别。
    等用完饭饭后,元宝要将食盒拿出去送还给小饭馆时,谢景行拦下了他,“明日你出去时再顺便带过去吧,他们不会介意的。”
    想起方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怕明日忙着去兵仗局又忘了,这段时间他一门心思都用在红衣大炮上,太过忽略元宝,元宝性子犟,缺啥也不找他要,趁着现在又想起来了,谢景行从怀里掏出了银子放到了元宝的手里,“你记得明日去给自己买两双换洗的厚实些的衣裳。”
    元宝现在身上穿的衣裳还是谢景行刚收下他做侍从时,在落脚的镇子上买的,虽然也算得上厚,毕竟里头也塞了些棉花,可在京城雪后的天气,那少少的棉花是顶不住寒冬的。
    元宝想要拒绝,谢景行将他的手握住,“你不是还要帮我跑腿吗?万一到时再生病了,到底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呢?”
    之后再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走到火炉旁将水壶提起来,泡了一壶茶。
    独留下元宝看着手里的银子,眼眶红了一瞬。
    红衣大炮是重要,可谢景行也没忘记自己来京城也是来参加会试的。
    元宝这时已收拾好了情绪,连忙将烛台端到书桌上,又将烛芯挑得亮亮的。
    接着谢景行便开始翻读昨日未读完的书,元宝又将火盆拉近一些,这样老爷的脚也不会凉着了。
    然后他才从一旁的书中翻了一本出来,自己也凑在桌边打发时间。
    元宝是会认字的,毕竟他原来也是大家公子,虽然次次都气地家里的夫子跳脚,可该学的还是学进去了的。
    他也没有瞒着谢景行他会认字的事情,谢景行每每看他在桌边坐着无所事事,皱着眉头,一副愁苦小老头的模样,便让他在自己带过来的书中寻摸书看,也能打发时间。
    两人一时之间静默无话,谢景行沉浸在手上的书中,一时之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注意到身旁元宝将书翻着翻着,便双眼直直盯在书页上,半天没有转动一下眼珠,显然是又出神了。
    直到谢景行将手里一本书看完,将书合上,想要端过旁边热茶喝一口时,才发觉杯里的水早已喝完。
    他有些奇怪,往日里元宝在旁边看书时也会时刻关注着他的动作,每当茶水饮尽时都会及时添上,这次是怎么了?
    谢景行好奇看向元宝,这时才发现他早就魂游天外了。
    而且,谢景行还注意到元宝此时眼神虽没有聚焦在一处,脸上神色却极为冷淡,忍不住唤了一声,“元宝。”
    元宝还是没有动静,谢景行挑挑眉,将手在元宝眼前晃了晃。
    那双乌黑的眼睛中这时才有了些神采,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在谢景行的手上,元宝总算回过神,问:“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谢景行失笑,将书放在桌面上,“你今日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今日在外面遇上什么事了吗?”
    元宝垂下眼,今日的前半日同前面几日并无不同,他装作不经意在大理寺外逛了几圈,可大理寺作为三司之一,自然是处处皆守卫,莫说是寻个空档悄悄摸进去,就连稍微靠近一些都会被守卫驱赶。
    一连几日下来,他都是一无所获。
    唯有后半日,他沮丧地从内城回到外城时,无意间听到人群中有人提到鲁平威和西戎人就快要被押解进京,正在商议要不要去看热闹。
    元宝心中一动,顺着人潮跟着过去,看见了囚车中满脸颓唐的鲁平威,和一脸凶恶嗜血地看着街道两旁大炎朝百姓的西戎人。
    “卖国贼。”
    “狼子野心。”
    “杀了他。”
    “这样的人就该被碎尸万段。”
    伴随着声声辱骂的是臭鸡蛋、烂菜叶扔进囚车的画面。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跟失了魂一样地回到了安平会馆。
    谢景行还看着他,元宝感受着谢景行温和的眼神,心中的话脱口而出,“老爷,与戎人勾结祸害大炎朝百姓,是不是罪该万死?”
    谢景行眸色一动,想来元宝是今日回来时是听到了马管事的话。
    元宝牢牢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眼中有着急于知道答案的渴盼,细细看去,那眼底深处似乎还跳动着一股像是仇恨的火焰。
    谢景行没有因为元宝还是个孩子就随意应付他,而是回看回去,郑重道:“我认为是的。”
    “元宝,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他们都有活在这世上的资格。可就因为你口中所说的那些与戎人勾结之人,戎人才能杀入大炎朝,杀害大炎朝的军士和百姓,剥夺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如果放过这些人,又如何对得起因戎人入侵而亡的将士和百姓们呢?还有现在正在金匾城奋死拼搏的将士以及守边城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被谢景行明亮温和的目光笼罩住,元宝渐渐垂下了眼,喃喃说道:“是呀,老爷说得对,又如何对得起他们呢?”
    除了孔青雄,孔家三十七口人,现在只剩下他一人苟且偷生地活着,又能怨谁呢?
    就算只是一瞬间,在他垂下眼前,谢景行看到了他眼中如同狂风暴雨倾泻而出的恨意。
    不过只是一刹那,等他再抬起眼皮时,那股恨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谢景行刚才所见全是错觉。
    可谢景行这次却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神,深知他并没看错,难道元宝家里人是因戎人而亡?如此才会孤身一人流落到长威府。
    说起来,长威府正是位于从守边城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可这又说不通元宝为何会熟悉京城,还会来京城寻父。
    元宝已经倒好水,拧了帕子,走过来服侍谢景行洗漱休息。
    谢景行接过帕子擦好脸,按下心中的疑惑,世人都有秘密,谢景行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无波,乌铁很快被送进了兵仗局,随之一同送来的还有楠木与杉木。
    楠木与杉木比之一般的木材更坚硬,同时还比一般木材更容易加工,切割后触感很是细腻,最适合用来作为铸炮的木模。
    谢景行记录下来的铸炮方法是由外到内逐层分制的整体模铸法,木模、蜡模……一直到浇灌成型。
    谢景行一开始的担忧并没有错,大炎朝工部的工匠虽然技艺高,可是铸炮难度更高。
    在谢景行上辈子研究红衣大炮时,也曾了解到在红衣大炮被广泛使用的明、清两朝,就算是技艺再高超的工匠,制作红衣大炮时成功率最高才不到三成,平均都是两成成功率。
    就是因为了解制造红衣大炮的难度,谢景行在一次又一次失败时还沉得住气,就连田云生都忍不住心浮气躁,骂徒子徒孙骂的嗓门都快嘶哑时,他还能一次次地去同工匠商量改造的手法。
    被他沉静的情绪所感染,田云生才终于不再一点就炸,也让院子里的工匠们松了口气,看向谢景行的眼神满是感激。
    谢景行是亲眼见过红衣大炮的实体的,知道经过打磨后,锻造好的一尊红夷大炮连一丝缝隙都看不见,只有这样才能具有良好的承压力,不会轻易就炸膛。为了大炎朝士兵使用红衣大炮时的性命安全,谢景行只能一次又一次把铸好的不合格炮体毁掉,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月下旬,田云生的弟子小二站在院中地上的炮体旁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看着谢景行在铸好的炮体上一丝不苟地检查。
    凛寒的冬日,就算近几日没有下雪,可天寒的程度也不亚于下雪之时,谢景行白日被车夫驾着马车送来兵仗局时,看见街上路过的行人不管是身着绫罗绸缎还是普通棉衣,大都缩着脖子,双手都抄在袖口中,一个个都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个臃肿的企鹅似的,恨不得将脸也给包起来。
    可小二脸上却在一颗颗地往外渗出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喘一口。
    谢景行明明是这个院子里几乎年岁最小的那个人,而且还只是一个读书人,待人也温和,可随着一日日的相处,就连田云生对着他也是温声细语的,生怕他口里又一次地说出“不合格”三字。
    这段时间,他们已在谢景行嘴里听到了无数次的不合格了,第一次听时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谢景行解释后才知那代表不好。
    他们锻造出的炮体不好。
    明明不合格的对象说的是他们手里造出来的炮体,可渐渐的,他们却感觉谢景行是在说他们不合格,手艺不合格,不然明明是他们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这么多次了,居然没有一次能做到让谢景行满意。
    距离小二不远的位置还围着一圈人,这次的炮体是他们一起锻造出来的,也都屏息等着谢景行的检查。
    时间从没这么难熬过,这次谢景行检查的时间也是最久的,久到他们心中升起了一丝期望。
    良久,谢景行缓缓直起身,在面前众人的期盼眼神中摇了摇头。
    “唉……”接二连三的叹息声响起,倾刻间院子里被失望的乌云牢牢笼住。
    可谢景行却忽然又笑了,满身洋溢出浓浓的喜悦,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拍了拍手下的炮体,“恭喜各位,这个炮体的整体几乎已经没有问题了。”
    小二才沉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可想到方才谢景行摇头的动作,不敢高兴,急急道:“可方才你不是摇头表示不行?”
    谢景行解释道:“那是因为各位着急了,没有注意到一些小细节。”他走到炮体最末尾的位置,对小二说:“小二师傅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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