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朱见走过岸旁,衣摆随风摇曳,远望那天边夕阳染红了宫阙砖瓦。
    此时此刻,如同生死离别前最后一抹宁静。
    他背着竹筐,筐里装的是些竹条、麻桔、芦苇和灯心草等草木。父亲被深陷猜疑的南朝皇帝所杀,他的生活一下子彻底没落。他本应当心痛难抑,但是轮回多次便再难有怜悯心肝,成了次次见证悲剧的冷血怪物。南逃又如何,叛变又如何,皇帝宠臣又如何,还不是迎来被一剑毙命的下场。
    他累了,便让小仆卸下竹筐,歇息在一棵枯树之下。
    “现在是几年了?”奚朱见声音沙哑。
    小仆恭敬地答道,“公子,今年是寿乾十六年。”
    奚朱见闭上眼。他这一回远离朝堂,不再意气风发迎合朝堂作弄权小人,对这些更是不在乎了。寿乾十六年,应当是容亘被杀,昌元公主被软禁,太子谋取朝堂势力的一年。他上辈子以此想做从龙之功,一为报父仇,二为续荣光。
    结果……结果,偏偏与那昌元公主有了瓜葛,最后更是死于非命。他理应恨的,恨他们一家视他们父子为走狗玩物,恨口口声声说爱慕他的公主间接害死了他,恨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他正慨叹自己命运的时候,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干贵人。
    “你可是奚朱见?”
    奚朱见望见女子华裳罗衣,自己的衣物简陋残破,顿时觉得有些不堪。但这自卑很快被麻木盖过去了。
    他行了大礼,“不知公主找我何事?”
    景安珺朱唇轻启,吐出的字却无比刻薄,“奚公子琴艺冠绝建康,如今落魄也难掩前几月淮水旁的风姿。只是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
    女子语调轻快,眼瞅着这条丧家之犬云淡风轻的脸色骤变。
    “是想入后宫做娈宠,还是想入昌元公主府当琴师?”
    奚朱见抬头看向前世今生都看不起他的广宁公主,身体不住摇晃了一下,眼眸渐渐红了。
    他恨恨,咬牙切齿道,“你们……为何辱我至此……”
    广宁公主看他一幅病猫还强作张牙舞爪的样子,觉得颇为可笑,“礼不下庶人罢了,而且,奚公子可是罪臣之后。父亲留你一命,全看在你的琴技无人可比。”
    景安珺昔日也听过奚朱见的名声。北朝庶族之后,还是南奔至此。父亲无能,他就只有献媚邀宠的份。要她收他进府,那还没有她折磨驸马有趣。更何况,父亲要她把这个人送进妹妹府上解闷,她虽不喜妹妹,但也不会想沾染妹妹的男人。
    奚彤不自觉垂头,只是看那粗糙的一双手。
    再次望向景安珺的时候,他怔然如白鬼的面容是凄厉的疯狂。又有什么关系呢。曾经为那个女人深深着迷的心脏,已经被她的疯狗利落毒辣地捅了个对穿。
    白骨皮肉粘连处,残有猩红余血。
    “那就让陛下准备册嫔文书……”景安珺挑眉。
    奚朱见一抖,似乎被逼到极限,“……这、这是为何?”
    景安珺笑笑,她不介意告诉他父亲视臣民为玩宠的心态,“他已经为娘娘准备宫廷妇女衣装,就等奚公子同意改名换姓,顺便脱胎换骨了。”
    奚朱见胸中痛的快要爆发,他再也忍不住口中的血腥之味,喷出好几口鲜血。景安珺皱眉,连忙避开。
    “奚公子,帝王九嫔之一与公主琴师,孰轻孰重,你可考虑清楚?”
    奚朱见的身体摇摇欲坠,终是软弱地跪在地上,“在下愿为公主的琴师。”
    景安珺扬眉,爽朗地笑道,“我就知奚公子能辨清贵贱,那你今日便坐我的马车前去。”
    一个落魄士人,一个被软禁的公主,这方面来说,倒是挺般配。
    景安珺的眉目之间,难掩嘲讽。
    及笄后出宫立府她才知道,父亲对元琦的偏爱。昭清公主告诉她,李太妃离宫的真正缘由和经受的非人遭遇。还有其他人的下场,已经昭示着她并不是这个妹妹的例外。
    她眼中容不得沙子,就此远离了昌元。
    ——
    景元琦被勒令不得出府已有叁月。
    父亲赶到东宫怒斥她不识大体的那天夜晚,她回到昌元公主府,砸碎了父亲曾经赐予她的所有奇异珍玩。每件都是无价之宝,是那个男人精心搜寻赠给爱女。她于高楼上听那些宝物碎裂的声音,不禁痴狂大笑。
    果不其然,第二天,皇帝陛下又是难掩怒色,立马赶到公主府跳脚大骂。
    景元琦长发未束,一身白衣,身形单薄。昨夜奇异情事让她多少透露病态了。她给人一种很奇特的苍白:外表依旧是美丽的皮囊,内里却支撑不住这种虚浮的外壳,已然塌陷。
    她只是坐在床边听父亲的训斥,泪也好,恨也好,她是累了。毕竟仅凭父亲一己之力,便可将她期许的人生天翻地覆。
    景峥本就看不惯拐走爱女的驸马,见女儿竟为了一个成亲不过半年的男人与他反目,他气血涌上心头,面容狰狞,“元琦你是不服吗?好,我让你去陪你阿娘可好?”
    说着,他几步上前,一把扼住女儿的脖子,用力捏紧。
    景元琦挣扎了几下,随后便没有了力气,手臂软了下去。
    “陛下不要!!”
    随后听宫人惊呼匆匆赶到的景令瑰狂喊。他见姐姐被父亲按在床上掐住脖子,理智顿失,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了疯狂的景峥。
    景令瑰没管父亲撞上一旁的漆木屏风,他小心翼翼抚上景元琦脖子上的红痕,难以想象父亲怎么忍心对阿姊下的手。他拢了拢景元琦凌乱的头发,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哽咽出声,
    “阿姊,莫怕,有我在……”
    景峥在背后幽幽冷笑,“真是姐弟情深呢。那我今日送你们一起死吧。”
    他抽出剑,准备一刀劈了下去。鲜血四溅,溅到了护着姐姐身体上的景令瑰。景峥的眼神中恢复了稍许清明,喃喃道,“……秉全??”
    秉全是刚刚扑上来的,他捂住被剑穿透的腹部,忍着剧痛,望着皇帝,嘴唇不住颤抖,“陛下,收手吧……”
    景元琦被景令瑰护在身下,看见秉全被杀,呆呆地叫了一声:“啊……”
    太子随即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莫看,莫看,阿姊。”
    景元琦大病了一场,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夜晚烦闷难捱,她便漫无目的在府内闲逛。
    许久未见的鬼魂竟苏生于在公主府一处荼蘼花架下。白衣女鬼眺着景元琦,流下几行红泪。她的声音缥缈虚空,明明只有几步之遥。自天末传来女人的孤寂之音:“阿琦,阿琦……”
    昌元并不害怕,爱恨被尽数抽离,不惜也不悲,“你可是我阿娘?”那个自己从未看望过的陆贵嫔。
    对面花架下的白衣翩跹,仿若夏秋的浮水皤萍。景元琦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凝望着她。
    “他该死。”景峥怒喝。他再也不是笑呵呵看着女儿的慈父,倒像一只索命的恶鬼。
    过了许久,柳茵发现公主伫立良久,担忧轻唤道,“公主?”
    景元琦大梦初醒,“怎么了?”
    柳茵禀报道,“殿下,太子到了。”
    景元琦颔首。她先去整理了一下装扮,看着镜子,努力摆出一个笑容,就去正门迎接弟弟。
    晴朗的夜,也有因为雕墙峻宇难以明亮府院。若明若暗的朦胧中,宫人持琉璃灯走来,而少年身处在那轻摇的光华中央。他步态优雅轻盈,只不过身形过于单薄瘦削。秀逸纯澈的眸子,随光一同看向景元琦。走近到他身旁,景元琦不禁发现少年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约莫是往脸上傅了白粉,却没有留下白痕。墨发打理得齐整,梳髻戴小冠,但他还是有几根头发黏在了鬓角处。他漂亮的长睫毛抖动,像傍晚点水的蜻蜓。琉璃照耀出来的碧蓝流成一片空明的水面,倒映出景令瑰娇丽的面庞。
    景令瑰握住了姐姐的手,沉吟了半天,考虑到景元琦的心情,只是说了一句,“阿姊,府内得多点些灯。”
    景元琦原先的苦闷随他的到来,暂时被抛之身后。她的声音不自觉染上笑意,“我记得了,阿归。”
    倏地,她又压低声音问了,“伤好的如何?”
    太子一愣,随即道,“已经好了。”
    景令瑰听出来了姐姐的心情好了些,牵着她,来到她的花园。姐弟进入一处亭子,止了步伐。
    见景令瑰一言不发,似乎要成为一座石头,宽博衫子显得他身姿修长挺拔,加上他本来就俊朗,这样一站尤其感觉玉树临风,看着如此一番痴人,景元琦忽然想到了别处:如果要成为一块望花石,弟弟肯定是最好看的石头,说不定石头开花真有可能呢。
    太子说道:“姐姐,这就是花园吗?”
    景元琦一惊,荡魂痴魄糜糜神思回来稍许。见景令瑰面上挪愉神情,她又看向周围垂下头的侍女,暗暗后悔方才自己的失神,这下再也无法故作镇定,只好清清嗓子,说道:“刚才失神了。”
    太子带来的侍女已经摆好酒果。姐弟对坐下,景元琦看着弟弟执起酒壶满了一斟酒,然后递给她。
    景元琦接过,本来是打算一饮而尽,但是忽然想起周围还有人,不能过分无礼,只好先浅浅缀饮一口。这一饮可彻底尝出古怪出来,那清甜的味道充斥鼻腔,浓郁的不是酒香而是果香。脑子滞了一下,景元琦咽下那果酿,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那边强行忍笑的人说:“太子殿下,这酒……蛮好喝的,不似一般酒辛辣,反而如同瓜果般香甜……不知殿下是从哪里找到的如此醇酿?”
    太子施施然坐着,听他这么一说,笑着给自己来了一杯,看那杯中映出的面容,“我亲自酿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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