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痛苦,什么很平静,她半分都不相信杨简。
    谢忆八年前就嫁了出去,直到三年前,杨符才娶了她。那么这五年,她在夫家受了多少磋磨活下来,他们杨家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她下意识便道:“怎么可能?”
    杨简垂下眼,平静地望着她。他眼神里凝着淡淡的悲色,但全然没有落入她的眼中。
    周鸣玉感觉到杨简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和冲动了。
    她缓了缓,找补道:“姑娘家嫁了人,没有娘家人撑腰,被欺负了也没有办法。后宅里多的是损人的手段,你只知道一句不好,哪里能想到有多不好?怎么可能不苦?”
    她脾气发作起来,破罐子破摔,道:“都怪你!”
    杨简看出她心里强行压抑却又无法出口的难过,只得将她轻轻揽在怀里,道:“都怪我。我姓杨,杨家人都是混蛋。”
    周鸣玉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杨简的怀抱。
    但是脸颊埋在他肩头的那一瞬间,她的鼻腔泛起要命的酸涩。她含糊地说:“对,混蛋。”
    都是混蛋。
    否则为什么承担了她们那么多的期待,又要最后残忍地辜负。
    否则为什么延续了几百年的姻亲,也能毫不犹豫地反目相杀。
    否则为什么做不得十足的仇敌,此刻还要不知廉耻地靠近。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落下来,嗓音也哽咽,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你。”
    杨简听清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们从前那么亲密,他们如今这么亲密。他了解她比自己更甚,他怎会不知道为什么。
    他太明白,她此刻有多么想逃离他的身边,只是偏偏她孤身一人,而他是她如今、唯一、暂时可以依靠的故人。
    杨简心里觉得荒谬。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上京城里最明艳张扬的谢十一娘,怎会让他觉得如此可怜?
    他眼底泛着无奈的悲苦,但嗓音却带着轻轻的笑意:“怪我不好,本来只想带你打打牙祭,却说了这么个故事,叫你难过了。”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故作不知的回答,叫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终于垂下头,将眼睛压在他的肩头,很快便有水渍漫出,濡湿他一片衣裳。
    杨简感到了肩头的温热,没有多说,只是温柔地抱紧她,轻轻拍了拍她。
    这其实是周鸣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
    谢家被抄的时候她没哭,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囚车里押出上京、低头看着地砖里猩红的血渍时她没哭,在南方病得丢掉半条命的时候她没哭,受了这么多磋磨回到上京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哭。
    但是今天,在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她终于没能忍住。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家人了。
    当年抄家的旨意下来,并不是没有人活下来。除了她以外,她一共四个出嫁了的姐姐,都没有被罪责牵连。
    她回京以后时常上门去与官眷们来往,也存着去旁敲侧击打听姐姐们消息的意思。
    她其实有料想过姐姐们的下场不会好,后来一一都得到证实。
    谢三娘当年听到斩首旨意后立刻自请了休书,回了谢家,和家人一同处决在了法场上;
    谢四娘被关在夫家,事后却坚持去为谢家人收敛尸骨,最后自刎在乱葬岗前,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六娘藏在杨家,毫无消息,只听说之后被杨三郎带走了,不在上京,却也不知道在哪。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九娘谢忆,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
    谢忆是周鸣玉坚持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却原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杨家为免家丑传扬,便四处封口,不许人随便提起。
    杨符上门抢人是丑闻,她夫家自然不肯多提;而杨家势大,更是没人好惹。
    她找了一年,却原来是这种结果。
    周鸣玉好好发泄了一场,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杨简感到她差不多了,抽手掏了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自己肩膀。
    周鸣玉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擦掉,这才慢慢抬起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然不怎么好看,所以依旧拿帕子挡着,慢慢偏过一个角度。
    她余光瞥向杨简,看见他肩头乱七八糟的,又生出一点赧然。
    杨简倒是自在,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通红的眼尾,将仅剩的一点湿意轻轻揩掉。
    他不忍叫她一直忍耐,今天意外有机会让她发泄一场也好,只是哭便哭,却不好一直哭。他有意逗她:“哭得小猫一样……一张帕子够不够擦,我给你备了好几条。”
    他伸手将马车座下的暗格拉开,里头果真还摆了两三条。
    他抽出一条递给她,她便顺手接过,将那条脏帕子暂时搁到旁边,拿新帕子又擦了擦。
    “你拿这么多帕子做什么?”
    杨简好笑地盯着她擦脸:“你上次用脏了一条,得还我一条新的。这次多让你用几条,我好多要几条。”
    周鸣玉条件反射般直接把帕子扔进了他怀里:“我不要了。”
    杨简瞧了眼她脸颊,倒是擦得差不多了,便连着先前那条收进暗格里:“行。带上前面那条,一共三张帕子,我记着呢。”
    周鸣玉咬牙切齿地想要说话,杨简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敲了敲门口,向外面道:“前面驿站停一停。”
    几处城门外不远都有驿站,供往来行人休息之用。有许多行人进京前略作修整,也会选在这里。
    杨简让丹宁先进去开好一间客房,这才牵着周鸣玉下来,全程拿肩膀半遮半掩着周鸣玉的脸,带她走去房间里。
    房间里已得了丹宁的吩咐,提前放好了打好的热水。周鸣玉就着温热的清水洗干净了脸,拿着干净的布巾站在铜镜前擦脸。
    她一直用着药膏,如今素着脸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已然不大明显。
    但是仍旧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周鸣玉想了想,当初在那老大夫药铺里试药的时候,时常感到脸上用药之后火辣辣的,伤了脸也未可知。
    再加上鼻骨断过,如今又长开了,总之几乎是第二张脸了。
    周鸣玉放下巾子,转过身,杨简正从那边屏风后绕出来。
    这些高门子女出门在外,必然多备一件衣裳,以防万一。趁周鸣玉洗脸的空荡,杨简正好将他那件脏了的外袍换了。
    他倒半分不避讳,没让丹宁进来伺候,自己进去将衣裳换了,倒惹得周鸣玉不敢转身。
    杨简手里提着包袱,看见周鸣玉洗完脸,便又伸手掏出个大口瓷瓶给她。
    周鸣玉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用的东西,但不确定,伸手问:“这是什么?”
    杨简道:“擦脸用的香膏,不知道你用哪种,你先凑合用这个。”
    周鸣玉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很细腻的栀子香膏。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杨简分外自如地道:“之前在上苑,你洗完脸不是一直拿帽子挡着吗?我又不瞎。”
    他看见她闻了闻,又道:“如果不喜欢,回头把你常用的给丹宁说一句,我再备上。”
    周鸣玉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慢慢把脸擦了,一边擦一边道:“你别每天拿我的事麻烦丹宁姑娘。”
    杨简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丹宁怎么了?”
    周鸣玉道:“没怎么。只是她已经成了家,怎么好天天有空照顾我。我又不是她的主子,哪能像你似的,拿着这种小事使唤人家还心安理得。”
    杨简懂了,嘴上却故意曲解道:“想当她主子,也不是不行。”
    周鸣玉擦好脸,回过身把香膏拍到他胸口,无语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简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只当没听到:“现在不行,且等等。我一定把礼备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婚。”
    周鸣玉啐他:“谁要同你成婚?”
    杨简道:“你啊。”
    周鸣玉直接拒绝,道:“满口胡话。”
    她推开他,扭身往楼下去了。
    杨简立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
    他哪里是在说胡话。
    给谢惜的聘礼,他自婚约立定的当日,一直攒到如今。
    十七年了。
    那越来越长的礼单,一直等待着能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天。
    只可惜,那天不会是他骑马去迎了。
    无论如何,护了她多年,也要再护她最后一程。
    他就是总觉不够。这点添妆,只这一点添妆,也不知她日后嫁了人,够不够作立身之本。
    杨简迈步跟着周鸣玉下楼,遥遥看着她站在马车前,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立在原地回头,不耐地拧着秀气的眉毛,跺了跺脚。
    这一个小动作逗得杨简笑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
    周鸣玉道:“是你胡说八道。”
    杨简从善如流地道歉,抱她上了马车,又跟着进去坐在了她身边。
    他拍了拍她,主动同她搭话道:“累不累?中午没让你休息,回去还有一段路,可以歇一会儿。”
    周鸣玉摆出一副勉强之色,侧头看他。
    杨简支起一条腿,拍了拍腿面,道:“今日只能先如此委屈周姑娘了。”
    周鸣玉撇嘴道:“那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杨简听得眉眼温柔。
    下回,可真是个美丽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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