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进站了。叶轻舟单手撑地站起来,黎溯也跟着起身,却起得太急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前栽过去,被叶轻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叶轻舟趁机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眼前的黑雾散去,黎溯眼前是一片蜜色的夕阳。
    出站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在路边拦车时,黎溯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曲老师偷猫的原因,你知道了吗?”
    说起来,这还是胡越伏法后唯一愿意交代的事。
    她杀错了人,势必要向真正的曲悠扬寻仇,听学校其他员工八卦说龚小雅被杀当晚曲悠扬在猫咖和别人约会,她便偷偷踅摸去了猫咖,谁知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刚到附近便看见曲悠扬鬼鬼祟祟地在店面后的排风扇那里拐出了一只小猫。当时的胡越并不知道这女的什么来头,只是凭感觉一路尾随她去了鬼城,悄悄跟着她上到楼顶,躲在电机房后偷窥她。那个打扮得妩媚又可爱的女人,站在楼顶边缘,一手拎着那只小猫,另一手拿着手机,对着小猫录起视频,口中还念念有词:“吴桐,看见这只小猫了吗?和我一样可爱对不对?你看好了,今晚你如果不来找我,你的宝贝我,就会——”
    说罢,她手一松,将小猫丢了下去。
    曲悠扬蹲下身去对着楼下继续拍:“看见了吗吴桐?这都是真的,我什么都敢做,不是吓唬你的哦。”
    胡越在电机房后目瞪口呆。
    而紧接着,那女人便拨出电话,胡越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吴桐,是我,曲悠扬,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
    不会再有错了,这个心狠手辣的贱人就是她要找的曲悠扬!
    这种女人,她杀她有什么错?简直是替天行道!
    黎溯全程抱臂静静听着,直到叶轻舟讲完,他都没有任何表示。
    “我以为你会惊讶曲悠扬这么变态。”叶轻舟说。
    黎溯像见惯了风浪一样平静地总结:“什么人都有,没什么好惊讶的。”
    叶轻舟看着他,心里忽然想起黎成岳从前说过,黎溯的妈妈在被卖淫组织抓住后,是被活活拷打了三天,受尽折磨而死的,死状极其凄惨,当时的黎溯甚至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她心里一疼,不知怎的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牵过黎溯的手,搁在自己怀里好好抱一抱。可黎溯双手夹在他自己臂弯,这一股冲动在那一瞬间没能实现,很快也就消散了。
    两人到达叶轻舟家时,叶予恩正在厨房里炒菜炒得火光冲天。宋美辰拒绝了黎溯去厨房帮忙的提议,给他俩一人分配了一个浴室,让他们洗完澡再舒舒服服地吃饭。
    黎溯是从奕城肿瘤医院直接过来的,什么东西都没带,结果进了浴室发现崭新的衣服裤子、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宋美辰那个人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装的样子,没想到却为了黎溯细心至此,黎溯不由得心下感激。
    洗完澡出来,宋美辰有些遗憾地看着黎溯:“哎呀,衣服买大了……你这孩子也太瘦了,得多吃点才行。”
    黎溯乖巧地点点头。
    因为当初结婚的时候宋美辰就放话“拿电锯的手是不碰锅铲的”,所以这些年家里但凡开火都是叶予恩上场,二十几年下来手艺自然不差。叶予恩照例开了瓶红酒,宋美辰担心喝酒会让自己手抖失去准头,坏了她精湛的木工手艺,所以这顿酒就由叶轻舟作陪。黎溯感觉今天叶轻舟似乎特别高兴,又似乎不太高兴,总之她这顿酒喝得毫无章法,叶予恩一杯她两杯,叶予恩不喝她就自己喝,酒下得比菜还快,最后不得不开了第二瓶。
    叶予恩喝醉后不耍酒疯,只是话特别多,拎着一根筷子叭叭地敲着碗沿,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中华上下五千年,从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说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越说越激动,等他终于以“昕阳市局的厨师还不如局长会炒菜”的话题进入演讲尾声时,那句两年来从未更改过的结束语又从他口中钻出,飘荡在叶家饭桌上空:
    “我说的这些你们都不懂,只有老何,只有老何最懂我。”
    说完这一句,他就往宋美辰那边一靠,嘴里只剩下了哼唧声。宋美辰跟他过了二十多年,夫妻间早已心有灵犀,知道丈夫这是喝到极限了,便扶着他回卧室去了。黎溯主动请缨洗碗,叶轻舟趁着没人管她,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坐到沙发上慢慢地喝。
    黎溯洗完碗出来,就见叶轻舟已经喝空了那两罐啤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宋美辰刚伺候完叶予恩,刚从卧室出来就见叶轻舟也喝成了这个德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伺候完这个伺候那个,俩活祖宗!”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转身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出来给叶轻舟擦了脸,又去卧室铺好了床,把女儿抱了进去。
    黎溯依旧在叶轻舟的卧室里打地铺。宋美辰给他铺好被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小黎啊,半夜叶轻舟要是有什么动静你别管她,好好睡你的啊!”
    她半夜要干啥……奔月吗?
    宋美辰不嘱咐这一遭还好,说了之后黎溯反而不敢睡着,甚至起来了两次去探叶轻舟还喘不喘气儿了。折腾到半夜两点多,黎溯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叶轻舟从第一觉里醒过来,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悄悄摸进洗手间,刚把门关上,就忍不住弯腰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一轮排山倒海的呕吐后,叶轻舟强撑着身体把卫生间收拾干净,然后软绵绵地靠在水池边的墙壁上,一寸一寸地滑了下去。
    叶轻舟很早就掌握了自己酒后的身体规律,喝完就睡,睡醒就吐,吐过之后整个人空空荡荡,飘飘忽忽,脑子里满是宿醉时特有的阵痛和眩晕。在这种虚弱的状态下,叶轻舟的思维往往会变得非常简单集中,杂七杂八的念想都侵扰不了她,这非常适合她思考问题。
    墙壁和地砖不断地沁出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她的皮肤。她闭上双眼,不顾身体微微的颤抖,开始梳理她凌乱的思绪。
    这个案子追查到今天,疑点还有很多。
    首先,最让叶轻舟在意的,仍然是曲悠扬案里的神秘物件。那东西究竟有多重要,让凶手不惜追到昕阳去杀害毛二?它到底是什么,和赵东亮手里的云纹拉链有关系吗?
    赵东亮死前将拉链攥在手里,是不是在留下死亡讯息?如果是,这信息又该如何解读呢?
    第二,曲悠扬的尸体到底是被谁移动的?这个人要怎么知道曲悠扬何时何地被杀,又为什么要特意把尸体抛到昕阳去?
    第三,郑警官曾告诉她,程子昀的鞋印和鬼城楼顶那个 38 码的鞋印一模一样,为此叶轻舟特意在众人的鞋子上留心,结果发现胡越的鞋和程子昀竟然是一样的大小和款式。虽然那只是一双随处可见的普通帆布鞋,可是事情真的会这么巧吗?
    最后,也是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杀害毛二和赵东亮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叶轻舟突然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这个案子里所有未解的谜团有一个共同的交集——曲悠扬。
    神秘物件有她一份;抛开胡越误杀龚小雅不谈,尸体被移动的也只有她;程子昀的鞋印与她被害现场的神秘鞋印一致;毛二和赵东亮本不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真正目标,两个人都是因为无意中沾染了她而惨遭灭口。
    整个连环杀人案,除去胡越做下的部分,剩下的谜题竟然全都和曲悠扬密切相关。
    这个看起来傻傻的女人,背后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叶轻舟想起了“唐宫”。
    除曲悠扬之外,赵东亮垂涎过的另一个女孩子,如今就在那里。而自己只是随口说要过去看看,黎溯却千方百计地拦住了她。
    “唐宫”里有什么危险?黎溯在向她隐瞒什么?
    想到黎溯,叶轻舟觉得头更痛了。
    那个缺德的孩子,一边黏着她一边防着她,一边保护她一边嫌弃她,时常出言不逊,动不动还总爱踢她两脚。可明明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却又装着一肚子不可告人的心思,漂亮的眼眸中总是带着若 有若无的伤感,让你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曲悠扬,唐宫,黎溯……
    叶轻舟念叨着这几个名字,陷入了昏沉之中。
    黎溯本来就没睡踏实,朦胧间好像听到叶轻舟走出了卧室去了卫生间,可是好长时间过去了,却没听到人回来的动静。黎溯放心不下,钻出被窝一看,果然床上空空荡荡的。他出了卧室,看见卫生间亮着灯,就走过去敲了敲门。
    “喂,你没事吧?”黎溯轻声问。
    没人理他。黎溯把音量提高一些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他尝试转动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锁,推门进去一看,差点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还以为自己又目睹了一个命案现场。
    叶轻舟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靠坐在卫生间的墙角,两条长腿直挺挺地在地上伸着,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要不是胸脯尚有一丝微弱的起伏,看上去真像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
    黎溯紧张地蹲下来拍打着她的脸:“喂,醒醒!”
    叶轻舟前一晚喝了太多酒,又衣衫单薄地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地上昏睡了一个多小时,全身都已经冷得发僵,黎溯都在她脸上打出巴掌印了,她还是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无奈之下,黎溯只能抬起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抽手关上了卫生间的灯,抱着叶轻舟回了卧室。
    叶轻舟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黎溯将她放在床上拿被子包好还嫌不够,又把自己的被子拎过来压在了她身上。叶轻舟被裹得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可即便这样,过了一会黎溯伸手探进被子里,摸到的仍旧是一片冰冷的肌肤。
    昕阳秋季昼夜温差大,夜间最低气温只有十二三度,叶轻舟着实是冻透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黎溯出去转了一圈,没找到热水袋,只在厨房里翻出两个空瓶子,洗干净灌上热水用毛巾包了塞进了叶轻舟的被窝里。然而相对于叶轻舟的体格来说,这两个瓶子实在是杯水车薪,她两条胳膊都烫红了,其他部位却丝毫没有缓解。
    再这样下去,黎溯怕她会冻出病来,思来想去,只好轻轻锁了卧室的门,然后脱掉上衣,咬牙钻进了被窝里。
    他把叶轻舟翻了半个面,让她背对着自己,然后从后面抱住了她。
    黎溯想,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就地杀了我?
    叶轻舟的长发堆积在黎溯的颈间和胸口,细软而顺滑。黎溯发现叶轻舟似乎很喜欢茉莉花的香气,她的洗发水、沐浴露和牙膏都是这个味道的。
    茉莉的清新气味源源不断地从叶轻舟的头发飘散出来,钻进黎溯的鼻子。闻得久了,让人觉得那仿佛就是叶轻舟的气息。他从前对女孩子上心甚少,只在和之前的女朋友夏澄拥抱的时候闻到过她身上的气味,甜甜的,让人犯困。而叶轻舟身上总是这种草木格调的味道,清新舒朗,让人清醒。黎溯就这样抱着她一呼一吸,不多时心肝脾肺便被茉莉花的味道填满了。
    被这香气侵略彻底的黎溯忽然想,其实,这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
    想到未来他会对她做出的伤害,他心底第一次隐隐感到不忍,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叶轻舟对眼前和未来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只是安静地睡在黎溯怀里,冰冷的双手在黎溯掌心慢慢回暖。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的四肢终于恢复了过来,或许是觉得一个姿势睡久了不舒服,她挣脱了黎溯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了黎溯的颈窝里,一条胳膊无比自然地搂住了黎溯的腰,咂了咂嘴,又睡过去了。
    黎溯的手惊慌失措地停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不是没有正面抱过女孩子,可那时他和夏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拥抱也是‘君子之交’。而现在,“床”这个背景本来就已经让人想入非非了,偏偏怀里的女孩子穿得那么薄,又把自己抱得那么紧,气息都呼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这……这叫什么事啊!
    这时黎溯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他明明可以去隔壁敲门,叫醒叔叔阿姨来想办法给叶轻舟取暖的,怎么就一时短路自己钻进来了呢?
    黎溯,你脑子进酱油了吧!
    黎溯不敢再耽搁,掰开叶轻舟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出了被窝穿好衣服,又随手抓了个抱枕塞进被窝里给叶轻舟搂着。做完这一切,他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平复了一下心绪,在叶轻舟枕边坐了下来。
    当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卧室时,叶轻舟热醒了。
    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再转头一看,黎溯正裹着外套坐在她床头,靠着墙闭目养神。
    “黎溯,你怎么睡在这里?”
    黎溯懒懒地睁开眼睛,无语地看着她:“昨晚在洗手间看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想问你这个问题。”
    叶轻舟这才猛然忆起昨晚的事情。可是她只记得自己去洗手间吐了一轮,然后坐在地上想事情,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不过看黎溯那个嫌弃的表情,再加上自己身上还盖着他的被子,也能大概推理出昨晚的情景了。
    叶轻舟讪讪地一笑:“嘿嘿,那个,你昨晚没睡好吧?冷不冷啊?要不上我床上再睡会?”
    黎溯也没跟她客气,把她撵下床后脱了外套,滋溜钻进她的被窝,面朝里躺下,不理她了。
    叶轻舟顺手披上黎溯的外套,走出了卧室。
    秋季的早晨清爽微凉,空气中带着草木的芳香。叶轻舟揉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向自己卧室的方向看去。
    她突然觉得,有黎溯在的早晨,好像很美好。
    这个孩子,虽然固执又矛盾,藏着满心的秘密不愿与她分享,可说到底,他还是对她好,好到叶轻舟情不自禁地在意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顺心遂意、前途光明。
    胡越对于“战胜贱人,扭转命运”的执念,毁了她和她孩子的一生。叶轻舟不知道黎溯心中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绝不想看到这个孩子步人后尘走上歧途,无论如何,她要陪着他,直到他心愿得偿的那一天。
    (第一卷 终)
    第一卷 后记
    齐志强被教育局“约谈”了两天,终于在周五晚上给叶轻舟发了消息,让她周一早上去办公室找他。
    “齐叔!”叶轻舟一进门就蹦蹦跳跳地大喊,“齐叔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想死你啦!”
    齐校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别蹦了别蹦了,快坐下,多大的大姑娘了还没个正形。想我?你还是省省吧,你想起我来准没好事。”
    叶轻舟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狗腿子一样地拿过齐校长的杯子,给他续了一杯温水,然后双手交叠在身前,两眼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齐校长啼笑皆非,假装着拍了她一巴掌。他是看着叶轻舟长大的,她那些鬼德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暗中也在庆幸自己的闺女没有这么二,但心里到底还是疼她。
    “齐叔,你找我什么事啊?”
    齐志强清了清嗓子:“咳,在学校少套近乎,什么叔叔大爷的。是这样的,你们高二年级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校长肯定是要引咎辞职了,以后你再作妖我就保不了你了。你要不然就回昕阳继续念书,如果非要在二中继续呆下去,那眼下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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