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如一的一些人生大事,家庭关系,严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来人,给本官狠狠打!”
    一声令下,衙役立即将人制住,另有两名衙役提了刑杖便打,一棍落下,便痛得那女子猛然仰头,又重重叩头在地不住摇头,严况见状不由眉心一动,当下便明了,这耗子成精的县令,是要来屈打成招那一套。
    便是把人往死里打,打废了也无妨,因着残了晕了一样可以签字画押,许多地方衙内都惯用这伎俩,不知一年下来多少冤案假案,又有多少苦主哭诉无门。
    连番几杖打在那女子臀腿后背,直打的皮开肉绽,血水浸透衣衫,随着一记闷响,又是一杖落下,正打在那妇人腿上……重棍闷响,骨裂绷断,哀嚎过后,人便一头栽下去,没了声息。
    而一旁师爷早已拟好的罪状,也被衙役接过,拿着走向那昏迷不醒的女子。瞧着眼前堂审就快落下帷幕,严况虽然他心里清楚那女子未必有罪,但在镇抚司中浸润多年,也早已麻木,再没有了“多管闲事”的心思,可他也心知肚明,眼前这女子明明……
    然而正当严况犹豫之际,程如一却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严况来不及惊诧,抬眸只见身侧人竟忽地朝堂前奔去!还未及反应,只听得一声高呼——
    “停手!”
    满堂上下一瞬愕然无语,就连正牵着那女子鲜血淋漓的指头欲要画押的衙役,动作也为之一顿!
    一名文人气韵的六旬老者,正负手从那自动散开的人群中缓步而出,他眉目温和却面色寡然,一副严肃模样,两名仆寸步不离跟随其左右,而这三人竟就如此,一前两后,大摇大摆毫无阻碍的走上了公堂。
    糟糕……!
    看清来着面目瞬间,严况心说不妙!一把拉住往前跑了还没两步的程如一,拽着衣袖一把将人拉回人群,又微微侧身将其挡在了自己身后。
    程如一原本也正想开口喊停,却叫那老者抢了先,而那一声“停手”,更是听得程如一心惊肉跳……此刻他只乖乖往严况身后一窝,不敢抬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严况微微垂眸打量,眼前那名老者虽上了年纪,却是傲骨天成,仰首挺胸仿佛目空一切,而堂上原本洋洋得意的县令,竟立时起身,上前向那老者俯首作揖,又满脸堆笑对人道——
    “何老相公!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快啊!来人!看坐!”
    何老相公。这名看似来头不小的老者,对于严况与程如一而言也都再熟悉不过。
    程如一入京赶考时的老师,也是被严况的伯父韩绍真斗倒的上任宰相,何彦舟。
    当听见何彦舟沙哑低沉的嗓音时,程如一的确有一种白日见鬼的错觉,但转念一想:
    好像,自己才是那个鬼啊……!
    除却上朝,严况常年呆在镇抚司或在外办案,与常驻京城的何彦舟没怎么见过,但镇抚司却是存放着大楚在籍所有官员的画像,身为镇抚司使,严况倒是对何彦舟的这张脸印象深刻。
    而程如一虽曾拜在其门下,但躲得及时,何彦舟似乎并未发现两人,只目光沉沉盯着那昏倒在地的妇人。
    衙役搬来椅子,县令言语神色间尽是殷勤谨慎,冲人欠身作请,可那前任宰辅却是丝毫不领情,只拂袖冷声道:“高大人,老夫虽已非官身,但终究为官多年,就恕老夫人老事多,实在不能看着你如此草率断案。”
    此言一出,那县令面色顿时有些挂不住。
    而人群之中再度掀起议论声声,程如一这才猛地记起,何彦舟虽官至宰辅,却也是出身寒门,更因着与自己同是巴蜀人,才愿意收他入门,又多番相助帮持。
    却不曾想到,何彦舟告老还乡后,竟是来到了自己的家乡平乐县这种小地方。
    想来这般尊贵的能人驾临这小小县城,其一言一语,自是也是与圣旨一般无别了。
    而在多重强压交织之下,程如一额上汗珠涔涔,此刻听得何彦舟开口,他方才松了口气。
    大楚人人皆知,前宰辅何老相公,为人正直,为官清廉。
    但县令似乎还不服气,硬挤出笑脸道:“何老,此妇谋杀亲夫,人证物证具在,哪有草率……”
    然县令这话还未说完,何彦舟修长眉眼略一上挑,悠然侧首间,一道威慑目光自修长眼眸中闪过,正落在身侧人面上。
    只这一眼,便叫人倍感威压,那县令登时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有些气馁不甘道:“来人啊!将犯妇何程氏暂押候审!”
    两名衙役立时上前将那昏死的女子架起,于地面拖出一道血色蜿蜒。
    当那女子被人拖拽着从人群中穿过时,程如一不由浑身颤抖,紧闭双眼不敢去看,仿佛自己此刻魂已离体,身处炼狱火海,而眼前被拖走的——
    则是自己的肉身。
    ……
    程如一实在是恍惚了许久。直到离开县衙,坐在麻辣小面的摊子前,他仍是两眼发直,仿佛魂魄都被人抽去了一般。
    直到严况开口唤他,他眼睑才微微一抽,仿佛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她就是你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这一句,却将程如一彻底唤回神来……他不受制般眉心一紧,倏然眼前一片朦胧,泪滴自瞳眸凝落,于面颊打湿一片。
    确认附近并无蛰伏的危机后,严况终于开口得以问出心头疑惑,却不料竟引得对方这般落泪下来。严况一时有些无措,身上摸了一圈也没寻见帕子,只能很不灵巧的用手背替对方蹭掉泪痕。
    “我记得你与这个继妹……”
    “是。”
    严况还未说完,程如一抢先开口道:“我与她……感情不睦。她蛮横跋扈、自大轻狂、心狠手辣……”
    至此,程如一话音一顿,咬牙抿唇缓过片刻方才继续开口道——
    “最终,她被我活活逼疯了。”
    作者有话说:
    程如一的家亡血史开篇x
    第87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孽畜!”
    妇人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从前厅传到屋外,院中仆从皆是面不改色,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儿,
    毕竟如同这般的戏码,十天半个月便有一次。
    一个继子,还是赘婿带过来的继子,自是没有好日子过。
    十二岁的程如一跪在被撕碎的书卷废纸之中,双手肩膀被两个家仆死死按住,继母手中藤条扬起,再度狠抽在他背上,疼得他直求饶道:“娘……别打了……我再也不偷读书了……”
    “小孽畜!又来蒙老子!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
    继母黄氏却是登时暴怒,程如一肩上被踹了一脚,仰倒在地,他刚爬起身想逃,却闻继母黄氏怒喝一声:“还敢逃?这便让人把你赶出去讨饭!”
    黄氏也算是这平乐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可却性子暴躁,加上头次出嫁时刚过门便克死了丈夫,故而一直无人敢娶。
    “娘……孩儿真的知错了。”程如一不得不重新跪倒在地,黄氏掌中藤条一甩,厉声道:“过来!”
    程如一正欲起身,又闻人呵斥道:“让你起来了吗!”
    他硬着头皮爬过去,藤条便又落在身上,一下下抽得程如一痛到心尖发颤,头顶骂声也是愈发难听。
    正要支撑不住之时,却闻身后猝然传来阵阵脚步声。
    “夫人这是……”
    伴随一声低沉嗓音自门外传来……程如一噙满泪水的眼中登时一亮!
    他立时转过身去,宛如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哑着嗓子激动开口道——
    “爹!救我!”
    “闭嘴!”黄氏怒斥喝止,仰面对门外那俊美儒雅的男子劈头盖脸骂道:“瞧瞧!瞧瞧你带来的小孽畜!哟……!私下悄悄看读可好生勤奋呐!莫不是想一朝野鸡翻身,成凤凰去呢!?怎么?我出钱资助官人你一个,便已是活菩萨般的人物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世上都是婆娘靠汉子吃饭,有几个汉子指望着婆娘过活的?养活你资助你不够,难道还要供着你跟旁人生的小孽畜不成?难说是你也像我那才登仙的好婆母一般,盼着你们程家能一门两状元?!”
    黄氏一口气骂了许多,还觉着不解气,又低头啐了一口,门外那青衫长袍的男子听着怒骂讽刺,始终眉目低垂,不敢叫人看去自己眼底的怒与怨,可两种极端情绪,却将他那原本的俊美容貌扭曲得狰狞三分。
    “爹……救我啊……”
    在程如一殷切哀求的目光与呼救声中,青衫男子却猛然回过了身。
    黄氏得意张狂的笑了起来,两名仆从按住欲要挣扎而起的程如一,藤条再度高高扬起落下,痛得少年泪花涌出眼眶。
    望着门前那踌躇却仍旧远去的背影,少年还是不甘心,仍旧坚持着恳求哀呼,却也只能延缓父亲的脚步,留不下他一个眼神。
    “爹……救救我……娘,别打了,我再也……再也不敢偷读书了,别打了……”
    “爹,别走,救我啊……”
    “救我啊……”
    人影自视线淡去,程如一额上满是汗珠,沾湿睫毛,眼更是一片朦胧,恍惚之中却只能听见黄氏恨意满满的咒骂与威胁。
    “这一次,一定好好儿要给你个教训……!”
    ……
    严况猛地回想起当初那个上京雨夜,程如一神志不清的搂着他的腰,口中便是呢喃着——
    “娘,别打我了……爹,救救我……”
    “爹,别走啊……”
    原是如此。
    回忆往事,说书人也不免喉头哽咽。程如一眸子微垂眼中泛酸,像是怕被严况瞧见,还将身子稍稍转过去些许。
    将沉痛往事一字一句道出,着实耗费太多心力。
    这般听人说起过往,严况亦如同身临其境,不由微微蹙眉,伸手拍人肩膀安抚,却引得对方一阵颤栗。
    “抱歉……”回过神来,程如一强压情绪苦笑道:“让严大人见笑了啊。”
    “没笑。”话刚出口,严况立即后悔起来,暗骂自己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程如一却并未在意严况的耿直言语,只是深吸了口气,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宅子道:“到了。”
    平乐县城并不是什么富足之处,那气派的大宅,在整个县城中也只此一座。严况顺人目光望去,气派宅院坐落于这繁华街市的正中,他正欲上前,程如一却拉住了他的衣袖,悠悠道:“换了名字了……”
    严况不解,只见程如一望着那大宅匾额道:“何府……是啊,黄家的人都死绝了,如今这宅子,是我那死鬼妹夫的了。”
    见严况不语,竟像是怕会说错话的模样,程如一觉得他这模样虽然有些可怜好笑,却也多了些人气儿,不由心情好了些许,勾唇冲他浅笑道:“当日在诏狱,严大人可是凶神恶煞的逼问我那些往事罪状……如今亲临案发之处,严青天怎么却又一言不发,不问也不审了?”
    对方一席话下来,严况竟少有的有些语塞起来。程如一却拍拍他手臂,自顾自的开口道:“不劳官人问,我现在全都愿意招。”
    程如一望着眼前熟悉的宅子,尘封记忆又如一段段浮水的木块般涌上海面。
    思绪渐渐飘远,他语气淡然道:“白日那女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还记得,她在遇见我之前……”
    “都是没有名字的。”
    ……
    趁着月黑风高,程如一像只偷油的老鼠般,一路小跑溜到花园墙根,打量着四下无人,刚挽起袖子准备挖出自己藏起来的书册,却敏锐察觉到身后似乎……
    有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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