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一语犹如巨石高坠,死水也要掀起千层波,更何况如今在场众人情绪皆似沸水翻波……唐惊弦与严况立刻停手,和堂主与一众弟子也尽皆放下了弓弩兵器,而唐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高喊道:“我想起来了!唐妙舞就是……我姑姑啊!那程哥……不就是我表哥吗!”
    众人见此情形皆是激动带着些许期待,唯有袁善其厉声喝道:“不可能!唐妙舞早就死了,她……”
    话已出口,袁善其才意识到情急失言,连忙闭口不言,神色慌乱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而老妪正焦急的在怀里乱摸,最终摸出了一块玉佩。
    “妙娘的……东西!”老妪边说边捏着那玉佩拼命晃动,唐惊弦见状一把就将那玉佩夺了过来。
    唐惊弦的神色痛苦至极,仿佛他捏着玉佩,像是被迫紧攥着一块烙铁在手,却又不肯放手,而和堂主也凑上前来,看清那块玉佩瞬间也神色大道:“这……这是大小姐的唐门玉令啊!”
    这快玉佩与唐清歌分给上官九的那块义字玉令的形状材质纹路一模一样,只是上面雕刻得并非“义”字,而是一个情字。
    “婆婆……”程如一也撑身起来盯着老妪的脸道:“真是你……是你……”
    程如一这一声“婆婆”唤出口,早已面目全非的程老太太居然露出了笑意,她含泪连连点头,语气带着讨好意味结结巴巴道:“如,如一……我,是,是婆婆……”
    程老太太话没说完便被和堂主给揪过去质问:“这玉令你从哪儿来的!又凭什么说这小子是我们大小姐的儿子!”
    和堂主的话提醒了唐惊弦,他此刻再望向程如一,竟觉越看越像,不由喃喃自语:“像……太像了……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孩子……你是我阿姐的孩子……!”
    唐惊弦越说越激动,直接一把抱住了程如一,程如一早就被磋磨得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任由唐惊弦老泪纵横的抱着自己,然而严况却满脸不悦的搡开了唐惊弦。
    “别急,有我在。”严况沉声开口,握紧程如一双手让人靠自己肩上,程如一微微点头,努力镇定理清思绪,看了看唐惊弦又望向程老太太道:“所以你跟我爹,早就知道我娘是唐门的人?”
    “当年……你娘被人追杀……”程老太太言语间不住的被痰卡住,却还是坚持断断续续道:“你爹,救了她,她人活了武功废了,不想回唐门,就嫁了你爹……”
    程如一瞥了一眼激动万分的唐惊弦,接过话来道:“所以,当你们嫌她久病不起也无家世仰仗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休了她,而是杀了她吗。”
    程如一的语气平和,像陈述却不像质问,更不似初时对严况回忆这番过往时那般的沉痛,程老太太却神色扭曲起来,连连摇头摆手:“她是病死……是病死……”
    “嗯是病死。”程如一没反驳,先肯定了她却又淡淡道:“是被病拖死的。”
    “孩子!你说什么!”接连噩耗让唐惊弦彻底失态,他扑上去扯住程如一的衣袖瞪圆了双眼道:“你说你娘怎么了……她怎么了?”
    严况立即拨开唐惊弦的手冷声道:“唐门主是上了年纪,耳力不好么。”
    程如一却抿着唇,望着眼前活了二十多年方才得以相识的血亲,一字一句道:“唐妙舞死了,死了十几年了,病死的。”
    “因为夫家嫌她拖累,病了也不给她请大夫,她活活病死的,死的时候我九岁,我小妹只有五岁。”程如一说罢淡淡瞥向自己的祖母,嘴角勾起苦笑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想不通,你和我爹为何如此狠心……既嫌她拖累,休了她赶她走也好……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锁在屋子里,活活拖死?”
    “原来因为她是唐门的人……你们害怕她被休了之后回来报复对不对?”程如一笑着笑着,泪却还是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严况想要给他擦擦眼泪,但看了自己满手的血泥最终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而唐惊弦跌坐在地,和堂主怎么扶他他似乎也站不稳,连摔了几下才勉强站起来,转而怒目瞪向一直心虚哭泣的程老太太。
    “就是她跟你爹……害死了我的阿姐吗!”唐惊弦咬牙切齿呵斥道,程老太太被吓了一激灵直接跪倒在地,程如一却道:“唐门主且慢,我还有话要问她。”
    程如一神色无悲无喜也无恨,他抹去面上泪痕望向程老太太:“你既然没死,为何不回黄府却来唐门,母亲的玉牌又为何在你的手里?”
    程老太太哭着想去抓程如一的鞋,却还是卑微怯懦的缩了回来:“不敢回……是报应……我病,她也不给我药……是报应……唐门,来唐门……救救如一……”
    她神志不清又语无伦次的嘀咕着,忽地又仰起头满眼慈爱的看向程如一:“如一……活着,太好了……”
    说着,她哆嗦着伸手指向唐惊弦手里的玉令:“当掉了……赎回来,给你……原谅……”
    话音未落,程老太身子却猛地一僵一抽,随即砰然倒在地上,喉头上上下下的翻滚着,似乎还有话想说,却被一口气堵住再吐不出半个字,就这么睁着眼瞬间没了声息。
    程如一深吸一口气却没言语,只泪滴连绵不断。他俯身伸手,终究还是替她阖上了双眼。
    一如同多年前,他亲手阖上母亲不甘痛苦的双眸。
    眼见自己深恨过的血亲时隔多年后这般死在眼前,程如一感到脊背发凉骨子都透着寒意,忽地背上却一暖。
    “我在。”严况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短短两字带着热息打在耳畔,程如一登时不假思索回身抱住了他脖颈,想哭想喊却没有力气。
    袁善其在旁大气儿都不敢出,额上早结了慢慢一层冷汗,连忙摆手使眼色正欲带着护卫偷偷离开,怎料严况却忽然高喝一声道:“袁善其!”
    原本没人注意到他,谁知严况这一嗓子下来,众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袁家人身上,唐惊弦也回过神来,面色不善的盯着袁善其。
    袁善其见溜走被打断,只得嘴硬辩解道:“一个疯婆子的话如何能信!唐妙舞死无对证,根本没人能证明程如一是她所生!更何况,他朝廷逃犯的身份绝对做不了假!”
    说罢,袁善其又强撑气场拂袖故作愠怒道:“唐惊弦,今日你若不杀程如一,来日唐门上下必受牵连!”
    程如一眼睑微动,想言语却实在是心血耗尽没力气开口,严况只轻拍了拍他后背,随即开口道:“唐门主,是非曲直你心中自有思量。有些人的手既伸得太长那便砍断,想来唐门主也有法子自圆其说,唐门化尸水天下闻名,若想让什么东西彻底消失,不过是阁下一句话的事。”
    说着,严况目光落在袁善其身上,话锋一转冷声道:“唐门主若是怕担责任,严某也乐意代劳,保证处理得比化尸水还干净。”
    袁善其自然听得出严况话中意味,额上不免冷汗涔涔,而唐渺此时也飞奔过来跪在唐惊弦眼前:“爹……!别杀程哥他们!”
    唐惊弦这回没再犹豫,他看了一眼程如一,又俯身将唐渺扶起,随即神色冷冷望向袁善其道:“不管他是什么朝廷钦犯,他都是我的亲外甥!唐某今日认定了他!也决不容许任何人伤他分毫!”
    袁善其见唐惊弦心意已决,再硬碰硬恐怕自己都不能保全,便装腔作势道:“你既如此固执,那老夫也只有暂且回京……”
    “且住!”
    唐惊弦打断了他,随即眼神一冷道:“当年朝廷清理武林各大势力,派了官员来唐门招安讲和,阿姐不满,带了弟子把那官员骗到了泥地里。后来阿姐离去继而失踪,那官员还热情主动的参与了搜寻……”
    唐惊弦回头看着程如一神色哀戚道:“可阿姐一去不回,时隔多年才知她当年被人打伤,连武功也尽废,就连性命也……”
    程如一闻言神色疑惑,不解唐惊弦究竟何意,而言至此处,唐惊弦却猛地转头瞪向袁善其:“这些,就连唐某全是今日方知!可方才你却一口咬定阿姐已经死了……”说罢,唐惊弦竟一步一步走向袁善其,神色愈发失控。乃至咬牙怒目道——
    “袁善其,当年那前来招安的官员,不正是你吗!”
    第125章 是敌是友
    “救命,救命……!来人呐!”
    绿袍文官在泥坑里挣扎呼救,岸上女子连忙领着一众唐门弟子往后退,生怕泥点子溅到自己新裁的水蓝长裙上。
    “大小姐,他像泥地里的猪!”
    “就是就是!让他个龟儿子逞威风!”
    唐门弟子们笑的前仰后合,唐妙舞也被气氛带动,姣好容颜笑意灿然,一如新荷初放,紫霞点缀华晕生光。
    那绿衣官员见恼怒不已,不顾满身泥水道:“有辱斯文!你们这群草寇贼子!不识抬举,竟敢如此折辱朝廷命官!”
    唐妙舞眉梢一动,笑意褪去骤然换做怒色,挥手一指厉声道:“狗屁招安!近些年来尔等走狗假仗人势,迫害我武林同道,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我唐门百年基业,虽以情报为生偏安一偶,但门人也是重情义守信诺,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为走狗爪牙迫害兄弟同袍!”
    ……
    “唐妙舞啊……嗯对,就是你的好弟兄通知我来的……”
    “为什么?除掉你,他才好独揽大权,带着唐门上下投奔于我主上啊……”
    “下地狱找阎王说理去吧!”
    断崖风声猎猎,绿衣官员神色嚣张且狰狞,重伤女子心有不甘,却无路可走,只能闭眼向后一仰,青丝三千抛却深渊,最终化作一点水蓝迎风消散不见。
    ……
    自己明明亲眼看着唐妙舞坠落断崖,她竟然没死,她竟然能活着!
    袁善其心中愤恨呐喊,尘封多时的往事情仇随眼前变故被揭开。当年他为报私仇,也为了扫清阻碍唐门归顺的障碍,趁着唐妙舞离开唐门独自调息之时命人重伤了她,更在厮打之中将人逼下了悬崖。袁善其内心剧烈震荡,却忽地狂妄笑道:“唐惊弦,那又如何!你真敢动我不成!”
    唐惊弦气恼不已,见对方如此无赖,掌心一动取下背上铁琴满眼杀机,袁善其心慌却仍坚持道:“对我不敬,就是公然和朝廷作对!你别忘了,当初苍山暮雪谷易守难攻又有风谷迷阵傍身,不也照样是尸横遍野!”
    林江月立时激动道:“你个朝廷走狗,死到临头狂吠什么!你怎么知道……”
    李三娘也神色严肃起来,拉了一把林江月示意她别再说了,又把一脸懵懂的唐渺拉到了身后,袁善其见唐惊弦眼中闪过犹豫,趁机道:“现在本官就要离开!谁也不能……”
    话音未落,尖叫顿起,一连串呻吟惨叫接连响起!严况不知何时已然快步挪到了袁善其眼前,抓住他手腕“咔嚓”一声利落掰断,袁善其疼得脸色发白又不敢妄动,身侧几名护卫想护主,却被怒气冲冲的林江月三拳两脚踹开。
    程如一也缓缓起身道:“唐门主怕担责任,我一个早该死在牢里的囚犯不怕。”他心说眼前一切,就是自己疯了恐怕未难以联想得到。这害得自己功名尽失之人,竟也是母亲一生凄苦的始作俑者……
    见程如一开口,林江月忙上前扶着程如一蹒跚着挪步靠近,程如一看着眼里冒火的严况轻声问道:“严大人,有刀吗?”
    严况心领神会,立刻摸出一把匕首将刀柄处递了过去,袁善其顿时心下大骇连声道:“程如一,你敢!唐惊弦,你快救我……啊!”
    严况又是反手一别,袁善其疼的哀嚎连连,严况另手一把掐住他牙关,回身对程如一道:“等下我先拔了他舌头你再动手,免得太吵。”
    “好,严官人真贴心……”程如一握着匕首苦笑点头,心说阎王笑话果然永不过时,唐惊弦也在旁认可点头,微微一摆手,唐门弟子一拥而上,将护卫通通拿下,袁善其眼大势已去,不免惊慌失措,挣扎着含糊不清道:“我有话……”
    “禀报门主!”
    忽来一声惊动众人,一唐门弟子气喘吁吁道:“唐家堡外聚集了许多朝廷兵马硬要闯进来!为首的自称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说是啥子……三王爷!”
    话音未落,不远处躁动已至,袁善其登时双眼冒光,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挣扎起来,严况毫不留情抬手就将他打晕。唐惊弦思索片刻道:“且先留下这些人性命!和堂主,带他们去暗道暂避风头……”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眼神交汇过后也打断听从唐惊弦安排,严况也将袁善其扔在地上捉住他脚踝准备将人拖走,后方却忽来一声熟悉呼喊——
    “师兄……师妹?!”竟是梁战英只身从不远处冲了过来,唐惊弦不知来者身份,琴弦一扫飞丝登时攀缠上梁战英手中银枪,林江月与严况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林江月直接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严况也把袁善其踹到一旁,飞身上前挡住唐惊弦扫弦手腕道:“来者是友非敌,唐门主且慢动手!”
    唐惊弦虽不解但仍是收了飞丝,林江月快步奔向梁战英,满眼泪水快要飞出眼眶,然而就快跑到梁战英眼前时,面前却忽地闪出另一道熟悉人影来——
    “林女侠!我也想你!”
    只闻砰的一声,林江月结结实实撞在了半路杀出的韩衙内身上,韩衙内也一个没站稳也被她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后众人耳边再度传来那熟悉的焦急三连——
    “况儿!”
    “况儿我来了!”
    “况儿你没事吧!”
    韩绍真一手提剑一手扯着袍子也随后跟了上来,他跑得发冠歪斜满头大汗,看得严况愣了神一时连表情都做不出了,韩绍真却兴奋得很,加快脚步精准绕开众人直接跑到严况眼前道:“况儿……!你受伤了!重不重?谁伤的你!”
    程如一揉了揉额角,眼前事太过繁杂叫他思绪如乱麻险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却觉手腕一紧,他回眸定睛一看,登时难掩喜色道:“清儿……?!”
    程如清泪眼婆娑一把抱住了他,不远处躁动渐渐平息,人群两分,护卫簇拥下一道陌生人影映现众人眼前。
    看清来着的瞬间,严况神色一紧,原本还在嘘寒问暖的韩绍真面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然而那人却语气和善,礼数周全颔首拱手道——
    “唐门主,本王叨扰了。”
    ……
    唐门待客正殿主色偏暗,装饰布局精巧稀罕,四下摆满了各种稀奇精巧的玩意儿,韩凝觉得新奇,站在殿外不住的往里面瞧,却被林江月一把拽了出来。
    程如一靠在唐渺肩上有气无力道:“衙内啊……你半个身子都快进去了,歇歇吧……”
    “大嫂,你就不惦记我大哥啊?我这不是也不是替你打探么……”
    韩凝叉手嘟囔着,唐渺见状忍不住偷笑,韩凝瞧见了连忙不悦道:“喂,臭小子你敢笑话本衙内?”
    唐渺也不服气道:“瞅瞅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吧,我就笑你怎么了?”
    “喂!恁好嚣张!什么来历快给本衙内报上名来!”说着韩凝撸起袖子就上前要跟唐渺推搡,唐渺也不甘示弱,冲着韩凝一吐舌尖:“没见识的小孩牙子不配知晓小爷的姓名!”
    说着两人就开始推推搡搡,程如一连忙将两人拉开,自己却险些被力道给带倒在地,程如清忙扶住程如一靠墙角坐下,满眼心疼泪汪汪的看着程如一。
    “表哥没事,我不会跟小孩儿计较的。”唐渺冲韩凝冷哼,连忙回身坐在程如一身边,韩凝也上去勾住程如一另条手臂道:“大嫂你也看见了,是他先笑话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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