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在遇到程如一之前,噩梦时常夜里光顾。有时是韩家灭门那晚的惨叫火光,有时便是苍山暮雪谷的血海雪海,也有从他手下过的诏狱冤魂。是死亡总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他难以习惯,一次次仍是惊慌着醒来,满头冷汗独自面对着未果的筹谋。
    但这一次的梦境静得出奇,仿佛偌大天地只剩他一人,他下意识想喊那个名字,却忽然间被撞了一下。一阵嬉笑声随之传来,严况顺声望去,方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唐渺。
    是只有四五岁的唐渺。
    “小崽子!”
    红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叫嚷着追上唐渺,一把扯住他的头发道:“就是你偷吃姑奶奶的糖!”
    “好吃爱吃!嘿嘿!”小唐渺还咯咯咯傻笑着,浑然不觉红衣小姑娘怒气已满拳头扬起,好在蓝衣小女孩及时跑来拦下。
    严况愣愣看着眼前这恍如隔世的一幕,却发觉三个小豆包都齐刷刷望向了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身后。而随即,一道熟悉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
    “战英,带弟弟妹妹去花圃玩吧。”
    那声音缥缈空灵仿佛从山谷里随风传来,却又字字清晰。严况心上一紧颤抖着回身,眼前却依旧空无一人。
    而刺骨扑面的寒风却猛地迎面而来。他抬手抵挡,四下空白一片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忽然间,他足下白雪上缓缓渗出血迹,似是想起什么,严况连连后退,可那血痕却一路跟了过来。
    眼前仍旧是茫茫一片,严况脑海里却不由自主闪现着出师父同门战死的画面,他不住后退,蹙眉摇头想从这画面中挣脱出来,却忽觉脚下一空!
    身体失重下跌的一瞬间,却有只手拉住了他。
    “师弟。”
    “放过自己。”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称呼自己为“师弟。”
    ……
    严况惊呼着从梦中醒来,随即只觉胸口一阵钝痛,喉头腥甜上涌。
    “官人!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一直守在身侧的程如一眼见严况嘴角溢血,连忙慌乱的用手替他擦拭蹭的严况满脸都是,一旁的唐渺看不下去了,连忙拿了毛巾过来帮忙。
    出去打水的林江月回来也是吓了一跳,立刻跑过来给严况拍背顺气,严况渐渐缓过气来,抬手安抚着几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一路都没事的,这怎么好端端的昏迷还吐血了?”程如一心急如焚,严况自知身体不好,但还是握住他手腕摇头道:“不碍事。”
    “怎么可能不碍事!”唐渺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严况的脉:“我跟三娘学过一些岐黄之术的……师兄……不……”
    唐渺支支吾吾急得快哭了,林江月跟程如一闻言也顿时傻了眼。
    “我的脉象一向如此,放心,还撑得到三娘来……别急。”严况咳了两声喃喃道:“我好像梦见师兄了。”
    众人本就无计可施,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此刻听严况提起师兄更是发懵。唐渺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是,是大师兄吗?”
    林江月闻言一拍大腿:“对啊,我们几个都团聚了,不知道大师兄他现在究竟人在何处……”
    程如一却顿时一愣,先前夜里严况与他交代过,他们的大师兄早已坠下悬崖身死,看样子这事是只有严况一人知晓了。程如一谨慎的没有开口,看着严况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知晓他如今并不想林江月和唐渺知道真相。
    “阿渺,林师妹,你们一宿没睡了,快回去歇歇吧。”
    程如一将忧心忡忡的二人送了出去,转而合上门回到严况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怎么了,到底梦见什么了?”
    严况方才稍做了调息,此刻恢复了些气力,低声叹道:“当日我带着阿渺逃到断崖边,唐门和朝廷追兵赶来,阿渺有你舅舅作保,但我无路可退。”
    “危机时刻,师兄及时赶到救了我,他却跌落深渊……我欠他一条命。”
    自己欠的又何止这一条命。
    程如一顿时了然,劝慰道:“他是想你了,来看看你,不是要你自责的。”
    说罢,程如一伸手将将揽住严况肩膀,侧头靠在他肩上。严况没做声,两人便这么静静倚着,望着窗外又絮絮落下雪花来,屋里却暖和,灶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惹得人犯困,程如一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听着肩上人呼吸深沉均匀,严况抬手扶住身侧人,轻手将人安放榻上,又扯来被子替他盖好。
    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视线模糊,严况咬牙坚持着掖好最后一处被角,起身望着桌案上的长剑出神。
    这屋里温暖安逸,可严况却不敢再多留了。
    ……
    程如一醒来时已近黄昏,发觉身侧无人他只扯了斗篷便急匆匆得冲了出去。从门外玩儿堆雪人的耗子口中得知了严况去向,他请耗子转告林江月和唐渺后,便沿着一条小路追了上去。
    到了饭时,四下村落炊烟袅袅,熏得夕阳映出暖意,霞光都似蒙上一层白纱,飞雪流霜攒聚捧着夕落,他一路追着那道逐渐浅淡的光,终在一片皓白荒地间寻得了那道属于他心底的光。
    严况独身执剑立在雪中。不知他是站了多久,细雪飘落在他身侧覆了足印,程如一刚要唤,却见他倏然长剑出鞘。
    寒光迸射,霜雪欲要覆上剑身,他回手间冷锋拂却碎玉,立剑刹那,剑气震动,激起雪浪翻飞。
    程如一从未曾见过他出剑不为杀戮只为自娱。天色半明半寐,剑影拨弄余晖,剑气劈霜荡雪,程如一看得入迷,忘了出声唤人,视线只跟随着他掌中剑起剑落。剑气回荡,剑者似乎也发觉了身后的看官,剑花挽做收势走向了他,他递过手去,被人顺势一把拉入怀中。
    他将长剑送入他手中,再与人指掌紧扣,提剑又指残阳落日。
    他随他旋身迈步,足下印出层叠印记,袖袍随剑意翻卷,汇聚散雪凝风,层层雪纱飘荡缠绕,又散落在肩头发尾。
    只握过笔的掌心没有薄茧,不多时便有些握不住那利刃铁器,好在他的掌心宽厚,带着他侧身踏步,挑剑旋腕,收剑归鞘。
    仍有剑气震落的碎雪,正星星点点落在他们面颊,凉丝丝惹得程如一缩了缩脖颈。
    “好玩吗。”严况的声音轻荡荡从头顶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程如一仰头望向他,伸手替人拂落发上积雪。
    “官人今日怎的这样好兴致,不光出来练剑,还想收我为徒啊?”
    程如一歪头贫嘴,只见严况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正要开口,却闻铿然一声——
    宝剑坠地,英雄落幕。
    严况猝不及防半跪在地,程如一也被带的跌坐在地,他连忙伸手去扶,却发现对方嘴角又渗出了血迹。
    “走……我们回去。”
    严况摇头。
    眼见对方固执的拄剑还要起身,程如一顿时红了眼眶有些崩溃道:“回去!严况你不要胡闹了!回去歇着!”
    严况试了试没能撑起身来,他一把握住程如一的手,一字一句缓声道:“我是怕我睡着了……”
    “就再醒不过来了。”
    “你……”程如一语塞,眼圈泛红止不住泪意。严况抬手轻拭去他面上泪痕,笑着道:“别哭了,会结冰的。”
    程如一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瞪着他攥紧了对方衣袖,严况凑近用热气轻呵融化他睫上结霜,轻声道:“如一,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严况拄着剑随人缓缓起身道:“陪我走走吧,不能睡。”
    程如一只能忍着眼泪点头,扶着人缓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着。
    “好……我陪你。”
    两人便就这么一步一步,绕着浮生客栈附近的小路一圈一圈走着。程如一怕他太困倒下去,就杂乱无章的念叨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破解唐门机关嘛?因为小时候我娘会给我用石头木块儿做一些小机关,解对了她就带我去买糖吃……后来小妹出生,她说等小妹大些了也要教她的……不知道她在哪里,还活着吗……还记得我吗。”
    “我想我娘是后悔的。可能她也没办法吧,她原是个侠女,被害的武功尽废,又和家人生出嫌隙误会,有家难回,她只有我爹能托付……嗯,还记得我娘曾经嘱咐过我的,说将来娶妻一定要对她好,我啊是记着的……所以我不想娶杜小姐也不想娶袁姑娘。她们都是好姑娘,可我不喜欢她们,我也没本事,无论谁嫁给我都不会好过,都是平白辜负了一颗真心……”
    “对了官人,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根本也不算是什么状元。何彦舟的遗书里说了,我不过就是他从看得过眼的寒门子弟里选中的一个替死鬼,看中了我无依无靠能死心塌地的替他冲锋陷阵,他才向陛下力荐……只可惜我是个天煞孤星,我一入他麾下,反而叫他被韩相公斗败了,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严况闻言眉心却一紧,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早就不在乎那些了。”
    程如一踮脚搂住他的脖颈,死死捏住严况的衣领,仿佛试图牢牢抓住他的魂魄一般。
    “我只在乎你……我只要你。”
    “所以你,一定不准死。”
    第143章 血路泥犁
    等林江月赶到时,他们已绕着客栈不知走了多少圈,一路上都是两人大大小小的足印。
    林江月看见两人便兴奋的追了上来,拉着严况的袖子道:“师兄你猜猜,谁来了!”
    林江月话音刚落,一声熟悉的“大哥”从路口传了过来,几人应声回头,只见一个熟悉身影风尘仆仆的跑了过来。
    “大哥大嫂,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韩凝穿着厚厚棉衣,努着嘴哭得可怜巴巴。几月不见,他看起来饱经风霜十分憔悴,竟是瘦了一大圈,脸上手上还都带着伤疤。
    程如一跟严况见状皆是震惊不已,程如一看着也有些心疼,连忙拉着韩凝的手替人擦泪劝道:“衙内怎么来了?别哭了会结冰的。”
    “我……”韩凝咬了咬嘴唇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转而又看向严况,紧紧握住严况的手:“大哥!三娘也来了,你一定撑住!”
    说罢,马蹄车轮声也同时响起,路口停着马车,耗子呆呆坐在车头。李三娘从中探出头来冲众人招手道:“快上车!兰香骨已经拿到了,这就去苍山暮雪谷!”
    “三娘?!好……好!”程如一顿时振奋不已,严况也觉重新生出力气来,疲倦与困意暂时退却三分,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马车。
    “师兄,来坐里面!我们回家去炼丹!”唐渺已候在了车里头,连忙给严况让了个最舒服的位置,众人上车后耗子挥动马鞭,只闻客栈后头响起厨娘的声音——
    “姑奶奶,耗子,后天我做好吃的,领着且早点回来啊!”
    “嗯呐!指定回来!”李三娘高呼回应一声,车轮滚动马蹄渐起雪涡,借着最后一抹夕阳疾驰而去。
    ……
    “三娘……他这样一直睡着真的没问题吗?”
    马车越往暮雪谷方向深入,越是风雪呼啸人烟稀少。严况吃了李三娘给的一颗药丹便靠在程如一肩上睡了。可程如一摸着他的手也发凉,呼吸更是微弱,不由心慌发问。
    李三娘拍拍程如一肩膀道:“一直这样睡下去那肯定不行,不出两天人就凉透了。”
    “……?!”
    车内众人皆是一惊,李三娘见状连忙又解释道:“两天内及时把丹药炼出来给他吃了就没事了,再修养几天啊,保管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严!”
    “嗯……”程如一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放下些许,握着严况的手轻轻摩挲。
    “三娘你说话别大喘气一口气儿说完啊!”唐渺不由得抱怨一句,他方才吓得呼吸都凝滞了,此刻抬手一下下拍着胸脯顺气。原本喜欢跟唐渺斗嘴的韩凝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沉默寡言,方才被吓得眼泪都出来了,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可怜巴巴抹着眼泪。
    看着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韩凝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唐渺心软拿出手帕给他擦擦鼻涕,看对方捂得不够严实,又把自己的毛绒围脖摘下来给他戴上:“怎么了韩少爷,话说你不是回京城找你爹去了吗,怎么跟三娘走到一起了?”
    “我……担心大哥,就偷溜出来了,路上遇到歹人受了点伤,我没事。”韩凝支支吾吾,接过手帕擦了擦鼻涕又对唐渺小声道:“谢谢……”
    “衙内,男子汉大丈夫,别总哭哭啼啼的。”林江月伸指头戳了戳他脑门,又道:“多跟你大哥学学。”
    韩凝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若放在平时程如一自然能察觉到韩凝的异样,但他此刻整颗心都吊在严况身上,无瑕深思便也没过多在意。车又行驶了一段路程,耗子驾车还算稳妥,众人浑然不觉马车停下,都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却闻李三娘拍拍手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马车过不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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