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多多的笑显得有些无奈,“普通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谁能走一步看到十步之外?这又不是下围棋。”
    “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更好奇了。”陆修远转着钢笔,“人就是人,没什么普通特殊之分,有时候再不情愿,也得做做场面功夫。雁临的性格,谁都得承认她很善良,她就算是为了我的长辈,也不会急着离婚,让我爸妈又添一份心火。”
    “或许,雁临有别的打算。”宋多多说,“她不喜欢教师工作,虽然一直胆小怕事,其实很羡慕四处闯荡的人。如果一个人已经打定主意离开家乡,独自去南方打拼,在一些事情上反常,做得干脆利落,相信谁都不会觉得难以理解。”
    陆修远颔首,很认同似的,“只你说的这个或许,只就事论事,我理解,但不能理解的还是你们。一个单纯善良、胆小怕事的二十岁的女孩子要离家闯荡,做为事事为她考虑的好友,你放心?做为没有坏心的你的父母,也放心?
    “雁临到现在还要每个月跟她杨家伯伯伯母领零花钱,你猜杨家会不会同意她出去闯荡?在院校、县城都被一堆男孩子围追堵截吓得不轻的小破孩儿,杨家要是放心她离家在外,打今儿起,你说太阳是方的我都信。”
    宋多多在心里痛苦地哀叹一声。
    陆修远的话还没完,也仍旧不见丝毫火气:“杨家不给雁临出远门的钱,她怎么办?卖家当还是卖房子?似乎只有这些是杨家没为她保管的东西,也一定做梦都想不到她敢动。
    “这种事,要是没有好朋友、好友的男朋友和亲人给她打气,我相信她做不出来。
    “说来说去,归根结底,雁临从没急着为前途甩掉隐忧,急的似乎是你们。”
    宋多多心里已有些毛骨悚然。说着说着,他竟以局外人的身份把局内人的心思剖析出来,虽然那些心思是局内人从没意识到更不会承认的。当有些事的发生已成常态,人便会认为理所应当,哪里会闲得反思谁为自己付出多少、应不应该。
    陆修远的目光有一刻的淡然悠远,下一刻则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言辞更是一针见血,“雁临把你们惯坏了。”
    宋多多坐不住了。她已意识到,自己白来了这一趟。不,还不如不来,因为她又听到陆修远说:
    “不要再打扰雁临,我有责任更希望她过得开心。”
    宋多多简直是逃到了门外。
    大军追上来,把她带的东西悉数交还,“远哥只收亲友的东西,麻烦你带走。”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宋多多拎着东西僵立多时,才能举步。
    大军折回去,看着陆修远,欲言又止。他觉得小嫂子那边的隐忧依然存在,比如姓宋的说她想离家闯荡,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陆修远已又开始填写面前的表格,“别跟你嫂子提。”
    “记住了。”大军纠结了片刻,还是问出担心的事。
    陆修远一笑置之,“正撒着欢儿地赚钱呢,现在你让她走她都不肯。”
    大军前思后想一阵子,恢复了笑眉笑眼的样子,凑过去看了看那一叠文件,又看了看表格,再次变了脸色。
    他把东西全夺到手里躲到一边研读,末了,脸色已经隐隐发青,“跟家里商量没有?”
    陆修远不答,勾一勾手,“拿来。”
    大军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担忧、痛苦。
    “拿来。”陆修远略略加重语气。
    “给你!”大军把纸张摔到他面前。
    -
    连续四天,雁临闷在家里做衣服,连买菜的时间都省去,只在每天下午五点多钟给雷子或大军应门,把做好的饭菜交给他们代为送到医院。
    一力做成的五十条牛仔裤完工之后,雁临点到为止,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对做工满意,对款式也无担忧。
    款式方面,她花费的精力不算多,只是认真观察了年轻女性最常穿的鞋子款式,再在版型上花些修身塑型的工夫。再多的,因为可供搭配的上衣、鞋子款式有限,做出花儿来也不会有广泛的销路,一准儿沦为女孩子买回家穿不出去的绣花枕头,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成品有了,接下来要着手的是销售途径。雁临决定先到县城的百货大楼、成衣铺较多的西市场探路,没人代销也没事,大不了去市里的商场。
    总不能说,她没了知名设计师的名号,就连设计做工的技能都没了被认可的价值。
    这天上午,雁临忙着打包牛仔裤的时候,大军过来了。
    雁临端详着他,“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有些打蔫儿,有事?”
    “没有,”大军赔着笑,“雷子说你今天就能做完手头的衣服,我想让你去医院看看远哥。今天伯父伯母一准儿过去训他,你要是在场,应该就没事了,起码不会一训大半天。”
    “那走吧。”雁临一面从衣架上拿过外套,一面问他,“你哥怎么惹到长辈了?”
    大军可不敢跟她什么都说,“我不清楚,盼着你能问清楚呢。”
    雁临一边眉毛扬了扬,根本不相信,却也没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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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是谁先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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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心急如焚,只想雁临先一步抵达医院,然而怕什么有什么,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转过病房长廊,便看到了陆博山和林婉步履匆匆地进病房,背影都透着火气。
    大军看雁临一眼,然后拱手作揖地求她到了病房门近前,想瞧着有没有适合的机会,推她进去打圆场。
    雁临来都来了,又见大军急得要挠墙,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她其实不想介入甚至不想了解任何人的家庭矛盾,今天却无法如愿。
    病房门没关严,里面的对话陆续传入她耳中。
    门里的陆博山和林婉,俱是铁青着脸。
    此时的陆修远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休息区域。听到门被有些用力地推开,他回头望一眼。
    “你自己说,干了什么好事儿?”陆博山强自克制着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
    陆修远说:“调整治疗和康复方案,不行?”
    “说的简单,实际是怎么回事?”林婉语气中伤心与恼火并存,“只说好几种药的风险和副作用,是你该擅自做主的?你到底把家人当什么东西了?冷血的摆设?”
    陆修远轻吁一口气,“除非我生命垂危、神志不清,你们才有权为我做决定。我目前神志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有权选用或放弃某个治疗方案。”
    他只能尝试用相关规定跟母亲沟通。这两天也正烦着,想杜绝扯老黄历的可能,那只会更添一份不耐。
    林婉气结。
    陆博山将话接过去:“少东拉西扯的!你行使你的权利,可以,但我们能不要要求一份知情权?对,像我们这样不尽责的父母天底下难找,你怎么疏远都行,但是雁临呢?你合法的妻子,她知不知道这些?你有没有问一下她的意见?她能同意你干这么冒险的事儿?”
    这样的话,说着的人绝不会比听着的人好受一分。
    陆修远又吁出一口气,牙关微动,转头睨着父亲,“问雁临的意见?问了她能怎么说?
    “建议我保守治疗,我好不起来怎么算?支持我冒些风险选择新方案,我废的更快又怎么算?这是谁能给谁意见的?
    “你们伟大,你们讲什么一家人同舟共济,我不行,得分什么事儿。”
    他不允许任何人因为这种事,感觉有恩或亏欠于他。有恩怎么都好说,亏欠的话,保不齐成为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林婉伤心欲绝,泪眼模糊地望着修远。
    陆博山深缓地呼吸着,眼底十年二十年不遇地泛出泪光。这样算来,他这两天的眼泪有点儿多。
    他也是军人出身,怎么会不理解军人在这种时期的心境和选择。
    他做不到理解的是自己的儿子,哪怕儿子在军中比自己当年出色良多。
    那是不一样的。
    他希望儿子是自己毕生骄傲的同时,自己也能成为儿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依赖的至亲。
    他总是做不到,做不好,儿子总是抗拒与他像正常父子那样相处,不在他伸手搀扶时下意识推开,已是莫大的进步。
    昨天,修远两位上峰、两个战友赶来看望。陆博山全程在场。
    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大老爷们儿、两个身姿如标枪气势如利刃的年轻人,最终都被他的混蛋儿子惹得落了泪,一再擦拭,却似擦不完。
    铁血军人亦有泪,落泪时任谁瞧着亦心碎。
    陆博山留意到,那时候修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
    随后,修远从战友的衣袋里摸出一包三五烟,每人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吸了几口,修远笑笑地望着四个远道而来的长辈、兄弟,说:“别误会,我还是不抽烟,再闷也想不到拿这玩意儿解闷儿。
    “但是,以后要是有机会再见,我能陪着你们的,也只有抽支烟,喝两杯,扯扯闲篇儿。
    “心变不了,但不再是一路人。还有你们在,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十年,无悔无憾,足够了。”
    一直把修远当亲儿子疼着摔打着锻造着的上峰,格外用力地给了修远一个拥抱,流着泪说:“我没把你照顾好。下辈子咱爷儿俩做父子,我寸步不离地护着你。”
    陆博山被人开除了下辈子做陆修远父亲的身份,却没一点儿不快,一直拼了命忍着的眼泪,猝然掉落。那样的言语意味着怎样的疼,他懂。
    不论如何不舍,道别总是不可避免。
    随后,修远仍旧平平静静的,看着香烟在指间燃烧片刻,以手指捻熄,投进字纸篓。
    就是那份平静,更让陆博山心痛如绞,亦让他听到儿子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
    “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林婉呜咽着开口,“我们求的只是你及时打声招呼,不想被你和医院一直当傻子似的瞒着。就说眼前,用了新药,要不要调整饮食?我们能做的不就这些么?你连这些事儿都不让我们做好……”
    “没错,这些是实际情况,要是饭菜送来了,你不适合吃,转手给你那帮小兄弟,是不是太不厚道了?”陆博山随着妻子动之以情,“还有雁临,管你每天晚上的饭菜,你好意思让她白忙活?她知道了得是什么滋味儿?”
    “总是这样。”陆修远吝啬地笑了笑,表露的只有无奈,“但凡有个什么事,你们就是这表情、这态度,我就觉得自己是你们欠了八辈子债的债主。
    “当债主的滋味好受么?麻烦你们醒醒,现在不是欠债还钱、不还钱能要人命的年月了,欠债的都是大爷,我过得比孙子都憋屈成么?”
    夫妻两个愣住,下意识地对视,看对方此刻的神色。果然如修远说的那样,对方脸上眼中,充斥着心痛,与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从来是这样。”陆修远头一回数落起父母来,实在是快被逼疯了,“跟你们借钱还钱的事,是战友坚持的,本来就是借给他亲属做生意,人最早就承诺赚钱了多还一些。我写信絮叨了三回,结果成你们心病了,没事儿就拿出来当经念。
    “你们不要我寄的钱和杂七杂八的票,我只能买东西寄给你们。我意思是我过得真可以,能养自己也能孝顺你们,你们倒好,哪回都双倍三倍的给我更多东西。
    “到底谁没把谁当一家人?还好意思整天碎嘴糟糠地数落我跟你们见外,没见过这么倒打一耙的。”
    夫妻两个理屈词穷。
    到了还是林婉反应快一些,索性跟儿子没理搅三分,“一件事说三回就是絮叨,就想让我们记在心里不再胡思乱想,你怎么这么看得起我们?说谁碎嘴糟糠倒打一耙呢?有这么训爹妈的土匪儿子没有?”
    陆博山底气不足地帮腔:“确实够土匪的。”
    陆修远又气又笑,摆一摆手,想请这两尊惹不起的佛给自己一会儿清净。
    林婉却到了儿子面前,仰起头,抬手抚着他的面容,“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再不会了。你爷爷奶奶说了我多少年不会带孩子,你当是假的?我是真笨。”
    陆修远不落忍了,揽着母亲的肩,“胡说八道也信,这么容易糊弄,是够笨的。”
    林婉再也无法克制,头抵着儿子的肩,闷声痛哭起来。
    这些日子,对家里要瞒着两头的长辈,对外要云淡风轻乐观乐天,对儿子的心思每天揣摩八百回,却是一句都不敢多问。
    她早已处在崩溃的边缘,此刻情绪经了这样一场起伏,不能也不想克制脆弱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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