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兰蘅!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衣裳护着,沈顷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郦酥衣,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郦酥衣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沈顷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沈顷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郦酥衣怔怔地摇头。
    沈顷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沈顷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郦酥衣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沈顷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沈顷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郦酥衣擦拭完衣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郦酥衣乖顺地跟在沈顷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
    沈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郦酥衣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郦酥衣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郦酥衣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沈顷衣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郦酥衣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沈顷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沈顷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顷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郦酥衣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顷刻,郦酥衣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衣。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衣香花香,相得益彰。
    沈顷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郦酥衣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沈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沈顷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隔着衣领子,郦酥衣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沈顷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郦酥衣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沈顷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郦酥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沈顷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他醉得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今早醒来时,头晕得发紧。
    沈顷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身体自然是十分强壮。可即便如此,就在今晨睁眼时,他隐约能感受到几分疲倦。
    那倦意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正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间。
    那种倦意,就好像……
    他昨日一整夜未曾休眠。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能从这疲惫之间,隐隐察觉出几分兴奋。
    但那时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返京这一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又加之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筹备婚事,才弄成这副样子。
    ……
    京都多雨,到了黄昏,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沈顷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卷宗,听着烦闷的雨水声,有些静不下心。
    就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他放下书卷,温声唤了句:“进。”
    “公子。”
    侍从走进来。
    “将入夜了,您该喝药了。”
    对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摆在桌上,继而微弓着身、拉门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又剩下沈顷一人,他睨了睨那热碗,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未曾服用这汤药。
    他幼年曾有一劫。
    约莫是五六岁时,他曾发过一场高烧,父亲几乎是请来了京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可他依旧是高烧不退。就在这场病将要了他的命时,母亲来了一名高僧。僧人要去了他的生辰八字,看了良久,终于给他开了一副药。
    高僧说,他的命格不好,兴许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每日喝药、以驱邪体。
    于是乎,这二十多年来,沈顷每日在入夜前都会喝上那一碗药羹。二十多年,无一例外。
    除了昨夜。
    昨天晚上,镇国公府大婚,他被人灌了喜酒,一时竟忘了喝那汤药。
    幸好只有一日未喝,未曾惹出什么大麻烦。
    如此想着,他端起碗,将黑黝黝的汤水一饮而尽。不过顷刻间,那苦涩之意便充斥了他整个唇齿,又缓缓地淌入他的喉腹之中。
    放下药碗,沈顷想起来今早,在母亲那边与妻子相见时的场景。
    她的神色怯怯,双唇红肿……每每望向他时,眼中总是闪烁着惊惧的碎光。
    忽然,沈顷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满堂的红,满室的喜色,他压住郦姑娘的手,同她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今日可以先不做这个。”
    不等他说完,少女通红着脸,直接吻住了他的双唇。
    而后,他解开了她的衣裳。
    再然后……
    再然后。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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