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门,兰香院恰好飘起了絮絮飞雪。
    郦酥衣屏退左右侍人,撑了把伞,袖中藏好了符纸与麻绳,去找沈顷。
    这些天,她衣衫的颜色都格外艳丽。可沈顷生性清雅,平日里也喜欢清雅素净之物,怎会苛求她打扮得如此妖娆艳丽?如今想想,说不准儿正是那个“附身鬼”喜欢如此鲜艳的衣衫,才逼迫她如此着装打扮。
    正想着,郦酥衣已来到望月阁中。
    左右侍人见了她,并未拦着。郦酥衣手里撑着伞,敲响了内卧的房门。
    淡淡一声:“进。”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沈顷一袭雪氅,正坐在桌前温书。听见响声,他原以为是前来送药的侍女,并没有太在意。待到郦酥衣走近些,他才嗅到那一阵淡淡的馨香。
    男人从书卷之中抬起头。
    妻子正披着厚厚的外氅,向他袅然福了福身:
    “见过郎君。”
    这是成婚这么久,妻子第一次来找他。
    甚至在看见郦酥衣时,他都不由得一愣。
    屋内的八角薰笼中正点着香,清淡的佛香随着微蒙蒙的水雾,于偌大的内寝悠然散开。那香气浸染得男子眉目温和,他放下书卷,问她前来何事。
    “郎君,妾身今日与宋家小姐上街,买了几件衣裳。那衣衫子看得妾身一时眼花,故而前来,想要郎君帮着挑选挑选。”
    她说得真诚。
    闻言,沈顷自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那些衣裳都在她房中,刚一从座上站起身,谁料,下一刻少女竟径直走至他身前,解开身上那件雪氅的领结子。沈顷一怔神,那如雪花白洁白的氅衣已簌簌然落了下来,眼前撞入一抹清雅的颜色,落在她身上,竟万分娇艳美丽。
    他未曾防备,呼吸一滞。
    紧接着,自氅衣之后,少女又取出另一件颜色鲜艳的衣衫。
    一件素净,一件艳丽。
    素净的在她身上,艳丽的被她拿在手里、又这般徐徐伸展开来。
    一时间,自八角薰笼中冒出的水雾竟变得燥热,落在人的呼吸之上、喉舌之处,落往人微动的双眸中。
    郦酥衣不觉有他。
    她歪了歪脑袋,唇角荡漾出一抹明媚纯澈的笑:
    “这两件衣裳,郎君喜欢哪一件?”
    晚风徐徐,自少女身上传来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灯火轻轻笼罩沈顷的面容,他原本冷白的一张脸,此时忽尔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绯影。
    他在书桌前,坐得端正。
    桌案左上角正摆放着一个小木雕,细细察看,正是一只兔子的模样。迎上郦酥衣直勾勾的一双眼,沈顷右手轻轻攥了攥书卷的边角,温声道:“夫人喜欢哪一件,我便喜欢哪一件。”
    不对。
    郦酥衣心中警铃大作。
    那天夜里,他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喜欢妩媚的、艳丽的,不喜欢这般清汤寡水,更不喜欢她袖子上所绣的那一朵兰花。
    如此心想着,她故意露出袖子的右半边。
    果不其然,残破不堪的袖摆登时吸引了沈顷的眼神,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臂之上,须臾,轻轻蹙眉。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件衣裳,应当是他给妻子的。
    原先这右边的袖子上,正绣着一朵清雅的兰花。
    如今不知为何,却荡然无存了。
    瞧见他眼底的疑色,郦酥衣“噢”了声,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袖子是被猫抓的,那小猫怕人,爪子又极锋利,抓着妾身的袖子死死不肯撒,撕拉了好一大片呢。”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声,故意问道:“郎君很喜欢兰花吗?”
    诚然。
    沈顷点了点头,君子如兰,他很喜欢。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一跳。
    ——他不记得了,他全不记得了!沈顷完全不记得这袖子上的兰花是被“他”亲手所剪,更记不得“他”曾强迫过,要她穿那般鲜艳夺目的颜色。
    他不记得先前所做过的种种,也不记得在她面前说过,自己厌恶兰花。
    郦酥衣几乎确定了:眼前的沈顷、与入夜时的沈顷,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想要这里,她的面色白了一白,又忍不住继续往下思量。
    她统共见过那人两次,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如书中所言、附身在沈顷身上的鬼魂!
    郦酥衣思绪飞快转动。
    若沈顷身上当真有第二个人的存在,那“他”又是何时出现的?第一次是在新婚当晚、一个电闪雷鸣的黄昏,而第二次则是在兰香院内、一个幽深寂静的黑夜。
    那么第三次……该是黄昏还是夜晚?
    她忽然心跳如雷。
    黄昏、夜晚、黄昏、夜晚……如若第三次是黄昏……郦酥衣开始害怕了。
    床边晚霞一寸寸散去,转眼便要变了天。
    如若第三次是在黄昏……
    就在此时,忽然有婢女叩了叩门。对方温声细语,轻柔地朝内寝中唤道:
    “世子爷,该喝药了。”
    因今日夫人在世子房中,婢女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搅他们二人。
    但这药,魏恪大人格外叮嘱过,是一日都不能落下的。
    故而婢女在门外犹豫良久,终于,捧着药、大着胆子上前。
    趁着这空隙,郦酥衣赶忙抽身,欲望外走。
    “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正言道,她起身便朝门那边走去。
    郦酥衣步履匆匆,甚至欲飞奔出房门,不愿再与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多待上一刻。然,就在此时,忽然一只手牢牢捉住了她的手腕,对方的力道出奇得大,只一瞬间,便将她整个人都扯了过去。
    扑面一道兰花香,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就这般倾压下来。
    他的眸光在一瞬之间变得冷意涔涔。
    送药的丫头还在门外侯着。
    “沈顷”将她抵在门边,压得她死死不能动弹。
    “沈——唔……”
    男人捂住她的嘴巴。
    他微微侧首,同门那头冷声吩咐道:“药放门口,不必进来。”
    “是。”
    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对方离去的脚步声。
    沈兰蘅并未理会那碗药,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件素净的衣裳。
    那件被他剪破了衣袖的衣裳。
    就在刚刚,她穿着这件衣裳,去找沈顷。
    沈兰蘅隐约猜出她要做什么,眸色不由得一暗。昏黄的霞光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上,男人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
    “竟还学会告状,郦酥衣,你真是胆子大了。”
    第12章 012
    下颌处一道力,不由分说地,郦酥衣的脸被板了过去。
    她迎上对方那一双阴森森的眼。
    只一眼,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他已不是沈顷!
    不。
    还未等到四目相触,她就已经发现了异样。沈顷从不会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他更不会像眼前这个“孤魂野鬼”般,分外喜欢咬着她的耳朵说话。
    对方气息温热,流动在她的耳廓。他的嘴角虽噙着笑,可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时至黄昏,太阳还未落。
    金粉色的霞光透过窗牖,郦酥衣清楚地看见,“沈顷”的眼中闪过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还想杀了她!
    郦酥衣赶忙道:“妾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不懂?
    沈兰蘅哼了一声。
    昨日在藏书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前脚,就在郦酥衣刚一离开地下书阁,后脚他便转醒。乍一睁眼,他便看见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眼前的这一排书架。先前这么多年,沈兰蘅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也就在此时,一本正摊开的书,恰好吸引看他的目光。
    ——《上古邪术》。
    沈兰蘅饶有兴趣地低下头,只看一眼,他的面色猛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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