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上前,声音温缓。
    “儿子适才在院外,听闻母亲要责罚酥衣。”
    既被听见了,老夫人也无意去隐瞒,她攥着沈顷的手,心疼道:
    “并非我非要罚酥衣,是她不懂事,瞒着大家跑到万恩山去,害得你受苦了。”
    谁料,下一刻,他竟开口道:
    “母亲,此事全是儿子的主意,是儿子让酥衣去的国恩寺。”
    闻言,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连同一侧的郦酥衣,也震惊地抬起头,望向沈顷。
    那一袭雪氅鹤立于这偌大的庭院里,风乍一吹拂,无花亦有兰香飘来。
    沈顷并未望向她。
    他回握住长襄夫人的手,垂下浓密的眼睫。光影就这般穿过光秃秃的树干,于他面上落了薄薄一层。
    男人虽是一名武将,可那面容却分外白皙干净,许是方转醒的缘故,他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眼下依稀有着疲惫之色。
    “你叫酥衣去国恩寺做甚?”
    他缓声,回道:“儿子听闻国恩寺乃是座灵庙,拜佛许愿甚灵。儿子又公务缠身,难得有一日休沐,还要应付满桌子的文书。事务繁杂,便唤了酥衣代儿子去了趟国恩寺,以求……子嗣。”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沈顷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眸光轻缓,瞧了郦酥衣一眼。
    他说得小心,像是怕会冒犯到她。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后,老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眉眼笑开。
    “竟是求子嗣,老二,你有心了。”
    言罢,长襄夫人又转过头,问郦酥衣:“是这样么?”
    沈顷以手握拳,放置唇下,轻轻咳嗽了声。
    她立马会意,低下头:“是。”
    沈顷又上前道:“酥衣方醒,再过几日便要回门了,若那时身子还未养好,便要叫人家笑话了。”
    “罢了,”见他都这么说了,老夫人瞥了郦酥衣一眼,“既然如此,又有二郎为你求情,我这次便不罚你了。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二人垂眼,应:“是。”
    她随着沈顷走出前堂。
    最近一直被沈兰蘅的事困扰,竟一时忘了,再过两日,就是她回门的日子。
    第20章 020
    这是她大婚后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自嫁给沈顷后,第一次回去看望母亲。
    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这两日,郦酥衣放下了旁的事情,专心养起身子来。
    万恩山上挨了不少冻,她除了要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同时也要照顾沈顷。
    从前在郦家,郦酥衣自学了些医术,结合自己与沈顷的身子,熬煮了碗药汤。
    白日沈顷上衙,她便在清晨与他一同用药用膳。每至他黄昏归来,郦酥衣不敢与他接近,便差人将药汤送过去。
    兴许是身体不适,沈兰蘅难得的没来找她闹事。
    月色昏昏,涌入窗棂。
    婢子奉了郦酥衣的意,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端上前去。
    “世子爷。”
    沈兰蘅方转“醒”,听见门响声,斜目睨了过去。
    “这是夫人唤奴婢端来的药羹,世子爷您风寒未愈,夜里更要当心着身子。”
    正说着,见他并未阻拦,婢女便将那一碗药摆至桌台之前。桌案上平铺着几份卷宗,其上落了些还未来得及凝干的墨迹。见状,沈兰蘅扯了扯唇,忍不住冷冷发笑。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抽出时间来审阅卷宗,沈顷啊沈顷,你真是嫌命长。
    如此想着,他轻哼了声,伸出手。
    平日里,他最讨厌喝药。
    尤其是沈顷每近黄昏时,都会服用的那一种、专门为了压制住他气息的药。
    那种药极苦,只抿上一口,浓烈的涩意便在人的四肢百骸间流窜起开来。那种涩意他太过于熟悉,只因每日苏醒时,他的唇齿间都是这种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如今有左右侍人在一旁守着,他必须伪装成沈顷的模样。
    沈兰蘅微微蹙眉。
    在侍人满脸期待中,他抗拒地将药粥大口吞咽入腹。
    汤药滑入唇齿的那一瞬间,男人正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那汤羹。
    这汤药……
    竟是甜的?
    见世子爷眼底疑色,守在一侧的侍人笑道:“夫人担心您会嫌这药苦,特意往药羹里放了好些方糖呢。世子爷,您先歇息,奴婢们便退下了。”
    轻轻一声门响,内卧的房门被人从外小心带上。
    门帘就这么轻轻一垂搭,仍有月色如水,轻柔流淌入户。那一片莹白色迤逦上男子雪白的袍角,沈兰蘅垂下眼睫,凝望向桌案上的汤药。
    汤药尚有余温,于这漫漫黑夜里,冒着微不可查的热气。
    细碎的眸光落入他那一双凤眸。
    沈兰蘅手指缓缓攥握成拳头。
    ……
    回门这一日,郦酥衣起了个大早。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娘子回门的这一天,可由夫婿作陪,亦可由新娘一人归娘家。
    那第一种情况要么是因为丈夫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要么则是夫妻二人关系不洽,丈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妻子。
    沈顷明显是前者。
    就在郦酥衣纠结沈顷到底会不会同自己一起回郦家时,魏恪赶过来道,就在刚刚,圣上急召世子入宫觐见,如今望月阁那边已备好马车了。
    即便早有所预感,可听到这句话时,郦酥衣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
    她在心中宽慰自己,沈顷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圣上召见,此事怨不得他。
    此番回门,她带了玉霜与自己的陪嫁丫头秋芷。
    前些日子沈顷曾同她说起过,秋芷原先虽是她庶妹的丫头,可既然陪嫁入沈府,那她便已是郦酥衣的人,卖身契自然不能留在郦家。
    不若趁着此次回门,将秋芷的卖身契取回来。
    如此想着,前院的马车已置备妥当。因是今日回门,玉霜特意为她挑选了件看上去分外雍容华贵的衣裳,又往她的发髻上插了好几根金簪。
    见状,她便摇头,缓声笑道:“我不喜欢这些,此次回郦家,我是为了探望母亲,不必打扮得如此刻意。”
    马车缓缓行驶,穿过闹市,朝着郦府的方向驶去。
    少女规整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熨帖地搭在膝盖上,透过被风吹掀的车帘,止不住地朝外望去。
    这一条路,是大婚时来沈家的路。
    那时她心中忐忑,甚至情愿与母亲一同留在郦家。谁知才过了短短二十日,郦酥衣再归家时,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郦府门口,早早便有下人在府邸外候着。
    一见了沈府的马车,那些下人们忙不迭地拥上前,唯恐怠慢了沈世子这样一位贵客。
    马车帘被掀起的那一瞬,帘外的冷风吹刮入有些昏暗的车厢。众人抬眸望去,奉承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马车里只有他们嫁出去的大姑娘,压根儿没有什么沈世子!
    过往这么多年,因是父亲宠爱孙氏,郦酥衣在郦家一直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主儿。如今见她一人归家,这几人的面色变了一变,却还是忌惮着她的身份,朝郦酥衣弯了弯身:
    “大、大姑娘……啊不,世子夫人,这边请。”
    玉霜搀扶着她,迈过郦府的门槛。
    父亲早早地在前堂候着。
    听见从院外走来的脚步声,他急忙自座上站起身子,一边整理着衣衫下摆,一边朝这边簇拥而来。谁知,待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千想万盼的沈家姑爷,而是自己向来都不怎么待见的大女儿。
    郦酥衣身后跟着几名婢女,身影恬淡,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低下身,声音平稳:“女儿见过父亲,见过——”
    话到此处,郦酥衣忽然一顿声。
    父亲身侧站着的,除了妾室孙氏,便只剩下她的庶妹郦知绫。
    母亲呢?
    郦酥衣微微蹙眉,心中隐隐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父亲,母亲呢,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见她目光止不住地四下搜寻,郦父便道:
    “你母亲这几日生病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养着。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染上什么风寒,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你母亲生怕传染给你与沈世子,便没有来前堂。”
    言罢,他又隐晦地提起沈顷:“姑爷呢,世子爷怎未跟你一同回门。酥衣,你一个人在沈家过得不好么?”
    郦酥衣抬起头。
    郦家的院子不比沈家的大,可即便如此,院中依旧寒风萧瑟,吹刮不止。她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朝父亲面上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上挂着虚伪的笑,他的言语中虽满是关怀,却全然不是对她的关怀。
    他在乎的是沈顷。
    在乎的是沈家,在乎的是国公府。
    在乎的是金龟婿、摇钱树,她得道、整个郦家一起升天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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