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皇帝的目光不禁又温和下来。
    他关切地问起沈顷的家室来。
    “朕听闻,前些日子,你娶了一位夫人。”
    沈顷应道:“是。”
    “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皇帝饶有兴致。
    他垂下眼帘,声音平稳:“是郦家的女儿。”
    “郦家?”
    闻言,老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依旧不记得京中有什么郦家,便问,“是哪个郦家?”
    沈顷脱口而出:“江郡郦家。”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是江郡郦家。”
    完全没印象。
    皇帝随意拨弄了下腰间的盘龙玉穗子,细碎的金光在其上跳跃开来。
    皇帝今日召见他,主要是为了边关战事。
    如今见他此番模样,皇帝唯恐他无力迎战,便随意问了他几句家中近况。
    再过几日,便是长襄夫人大寿,身为人君,老皇帝又关怀了几句,便唤沈顷离开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沈顷欲休憩,太阳穴却突突跳得发疼。
    那一块太阳穴的皮肉牵连着整张脸,竟撕扯着他头脑亦是隐隐泛着疼。
    马车摇晃着,车内洒落昏黑不明的光。男人闭着眼,回想起适才金銮殿中圣上的神色与话语,他愈发觉得头疼难医。
    久伴君侧,圣上的意思,沈顷怎能不明白?
    圣上没有派遣他出征,其一是体恤他新婚,其二,便是觉得他近来状态极为不佳。
    其实就在进宫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可否要将那个人的存在告诉众人。
    现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
    边关战事吃紧,原先圣上打算的是,待翻过年关再派遣他出征边关。一旦自己身上的那个秘密被广而告之,圣上必定不会再遣他出战。到时若西贼来犯,国无可用之将,实乃大凛的一大灾事。
    可如若,他单单只告诉母亲……
    沈顷孝顺,母亲的病刚有所好转,他万万不能再使母亲忧心。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到镇国公府。
    偌大的沈府,即便是从府门外看,也分外气派。
    “世子爷,到了。”
    沈顷走下马车。
    脚跟子还未站定,他便赶忙朝兰香院的方向走去。此时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下人们正端着可口的饭菜,接连朝夫人的房间走去。
    雪白的衣袂轻拂过院中那棵硕大的古树。
    郦酥衣抖了抖身上的雪,往外头迈了一步。
    这一场雪来势汹汹,已经积得有些厚实了,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
    痛意不止,痛得郦酥衣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郦酥衣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顷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郦酥衣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兰蘅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顷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顷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郦酥衣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郦酥衣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郦酥衣,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这么多天了,她嫁入沈府已近一个月了。她早已受不了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想要沈兰蘅消失的,并不是沈顷,而是她本人。
    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地除去沈兰蘅。
    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二人坐在桌前,正思量着。
    一缕寒风自廊檐下穿过,钻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进了兰香院。
    沈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她披件衣裳。
    右手方一伸去,忽尔又想起今日清晨,妻子身上的痕迹。
    他与那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思及此,沈顷手指不由得顿住。
    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忧虑与隐忍,落在少女素白的面容之上。
    那目光缓淡。
    翕动的眼帘下,是兀自藏匿的情绪。
    郦酥衣并没有发觉身前之人的异常。
    见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站起身,将身后的披风套在身上。
    “郎君冷吗?”
    少女歪着头,问他。
    沈顷攥着筷子的手稍微紧了紧,“不冷。”
    “方才说到哪里了?”
    郦酥衣:“如何让他消失。”
    适才沈顷,明明说的只是“将他从身上驱逐出去”。
    闻言,男人的目光闪了闪。
    清浅的眸光如同淡淡的水镜,琉璃色的日影缓缓投落,鸦睫之下,泛起一道又一道极浅的波纹。
    郦酥衣忽然想起那只银镯。
    “郎君,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
    她思量少时,终于还是抿了抿唇,道,“先前妾身给您的那只银镯,并非用来保平安,而是作驱邪之用。”
    “驱邪?”
    沈顷声音淡淡,语调微扬。
    然,他仅是讶异了一瞬,登即便明白过来,妻子口中的“驱邪”所谓何意。
    反应过来,他的心口处又不禁泛起一阵钝痛。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不,甚至在那日之前,妻子就被那等“邪物”缠绕上了么?
    雪衣之人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与挣扎。
    少女浑然不觉,迎上前来,问他:“这几日,郎君可还将那银镯带着么?”
    “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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