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勉强撑着体面坐直身子,嘴唇抖了抖,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晋王殿下冷冰冰的撂下一句:“将尸体处理好。”
    “……”
    老天爷,他现在晕,还来不来得及?
    第67章 六十七
    姜淮谆这一遭属实是无妄之灾。
    这条长巷, 是从十里铺到州衙最近的一条小路,不过曲曲弯弯的,走起来十分麻烦, 碰上不记路的怕是要鬼打墙, 也就撄宁这般爱到处窜又颇有些识途本领的, 才能发现。
    还是撄宁领着姜淮谆走过几回, 才教他把这条路记住了。
    眼下好好一条近道, 却成了他的黄泉路。
    这是姜淮谆没想到的。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不大死心的看向自家幼妹。
    没有关系, 妹妹会护着他的。
    果然, 撄宁抿了抿嘴,飞快的瞄他一眼, 而后看向晋王殿下, 极讲义气的提出了抗议:“我阿兄一个人怎么处理?街上人来人往的, 太引人瞩目了。”
    宋谏之冷冷的睨着她,没有说话, 但眼角眉梢堆积的不悦简直要溢出来。
    撄宁刚立下了‘当牛做马’的豪言壮词,滴溜溜的小眼神一转,不好意思吭声了。
    反正她是没胆量提议让晋王殿下处理尸首的, 照他那身穷讲究的臭毛病, 恐怕眉心能皱得夹死个人。
    她要真开口提了, 不如先拿块豆腐撞死自己来的痛快。
    对不住了, 阿兄。她心中小人悄悄作了个揖。
    撄宁刚准备偃旗息鼓,但架不住姜淮谆哀怨的眼神快要将她洞穿了, 她小小的叹了口气, 走到前头,认命的想要搭把手。
    她撄小宁固然害怕, 但绝非背信弃义临阵脱逃之辈。
    这般想着,一个坚定的眼神睇给姜淮谆。
    他也回了一个感动的眼神回来,站起身拍拍沾了水渍的衣袍下摆,看向自家幼妹,嘴唇瓮动,激动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全副家财托付给她。
    “家妹如此贴心,这项艰巨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阿兄,我来帮……”
    “嗯?”撄宁话说一半,噎在了嗓子眼里。
    两人尴尬的对视一眼,看着撄宁眼神中的两分诧异三分震惊,还有五分残存的义气,姜淮谆顿时觉得自己良心收到了折磨,怂得忒明显,只能努力找补:“对,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结果,还没等他憋出来话,撄宁便被人搂着腰拽到了身后。
    “你不准碰。”
    宋谏之霸道的叫人没处说理,不是‘别碰’‘不要碰’,上来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硬邦邦的不准碰。
    撄宁被人挟在怀里,勒得她胃袋翻涌,险些将中午吃的那两壶茶水尽数吐出来。
    她勉强垫着脚往上窜了窜,这才能喘上气来。
    “他身上无伤,只需将匕首拔了眼睛一抹,脖子上包块布一扎,背着出去并不显眼。”晋王殿下纡尊降贵的开了口,给这没怎么见过死人的兄妹俩,讲起了杀人埋尸的手段。
    话说的直白,显见是没考虑到姜淮谆的承受能力。
    他也不屑于考虑,话撂出去,又想到了什么,眉心一折,积着摇摇欲坠的雾霭,贴到撄宁耳边。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不客气的威胁:“你要是敢碰一下,今晚就泡在浴桶里睡。”
    “热呀。”他呼吸间的热扑到撄宁面上,和泛着凉意的风形成了鲜明对比,烧在她肌肤上,好似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粗粝的麻。
    撄宁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把。
    宋谏之的瞳仁极黑极亮,居高临下的盯着少女微颤的长睫上,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嫌热?本王见内院有个水井,够凉快吗?”
    宋谏之想得十分简单,撄宁是他的人,自然全须全尾,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儿到指尖,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该他说了算。
    兄长在前,撄宁木着脸强装镇定,确保自己不会被他两句话撩拨的脸红。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虽不是男子,但绝对能算得上俊杰,于是老实的闭上嘴不肯再多说话了。
    只恨自己刚才多余往上挪了两寸,就该稀里哗啦吐这恶人一身的,以表自己誓不与恶人同流合污的骨气。
    撄宁心中暗暗发狠,面上却老实极了。
    只可惜现在,她这幅冷皮子里头想的什么,吃的几碗饭,都被宋谏之看透看尽了。
    他睨着怀中人不服气的小眼神,懒得敲醒这木头脑袋,搂猫儿一样挟着人出去了。
    只剩姜淮谆愣在原地,还没从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如纸。
    自己堂堂一州通判,方才应该先把这满手杀孽的晋王殿下捆起来的。
    他不着边际的打起了空算盘,手上却忽得一轻。
    似有所感的回过头,只见自家幼妹手上勾了他那两摞油纸包,看他望过来,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我怕阿兄没什么食欲,吃食浪费了也可惜。”说完,她小贼一般缩缩脑袋,将拿着油纸包的手搭到晋王肩上。
    好一出狐假虎威。
    姜淮谆双目呆滞,默默的想——
    他应该大义灭亲,把这对作恶多端的雌雄双煞一并抓起来的。
    -
    等撄宁回了州衙,晚膳用完了,坐在院子里,拍着小肚子看天消食。
    姜淮谆才从外头回来。
    南城楼子离州衙内院更近,他吃累了一晌午,又怕又倦,干脆来州衙内院歇一夜。
    撄宁自觉心中有愧,十分体贴的当起了跑前跑后的小狗腿,又是给他准备吃食,又是嘱咐明笙烧水,忙的跟陀螺似的。
    甚至煞有介事的烧了个火盆,除晦气怨气。
    姜淮谆是个十成十的风水迷子,好糊弄得很,眼下跨了火盆心中莫名安定不少,吃着撄宁亲手烤的叫花鸡,喝着热茶,感动的两眼汪汪。
    他原也只记了晋王的仇,现下看着乖乖给自己捏肩捶背的幼妹,早忘了之前的‘背叛’,只为她感到不忿。
    多老实,多懂事的小妹,怎么就栽在晋王身上了!
    还不都是为了姜家铺路。
    姜淮谆反手在帕子上抹了抹,抓住撄宁的小手,痛心疾首的拍了两下,深深地叹口气:“撄宁,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你发烧啦?”撄宁跟不上他的脑筋,只觉自家兄长受了刺激,踌躇爪子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再试试自己的,小声嘟囔:“没事啊,是受惊了吗?要不要找李娘娘来叫一叫。”
    她嘴里的李娘娘,是泸溪远近闻名的半仙儿,叫魂的一把好手。
    姜淮谆一愣,虽然想的事儿完全不是一茬,但叫叫魂总是没错的。
    于是认同的点了点头:“说的对,明天阿兄去看看,那尸首在我背上趴了半个钟头,一想到就打怵。”
    “菩萨不渡杀孽,”在一旁默默学大字的李岁,冷不丁冒出一句,他睁着圆眼睛,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舔舔嘴唇补充道:“这是我阿爹说的。你们杀的是恶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信这些的。”
    “叫叫魂驱驱恶没事儿吧?杀孽不是我造的。”身正影正但格外胆小的姜淮谆咽了口唾沫,竟破天荒的在一个稚龄小二身上寻找认同。
    怂得跟他不分上下的撄宁,小声跟了一句:“对呀,人不是我们杀的,孽障算不到我们身上吧?”
    话音刚落,俩怂包后颈同时打起了冷颤。
    姜淮谆率先反应过来,他虽未回头,天灵盖却凉的仿佛被人开了个洞,梗着脖子跟上一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此等义举,足以载入史册。”
    背后的威压分毫不减。
    撄宁期期艾艾的回过头,只见造了杀孽的晋王殿下,正站在大开的门口,眼色冷然的盯着她按在阿兄肩上的爪子,似乎是在想要给她剁了还是煮了。
    她有些心虚的假咳两声,灰溜溜的松开手走到房门口。
    顺毛捋的话还在嘴边打转,晋王殿下却半个眼神都没分到她脸上,转身便回了屋里。
    撄宁小脑瓜飞速的转了起来,晋王殿下不理她,是她的错,她不理晋王殿下,大错特错。
    横竖都是一刀,前者死的还能体面些。
    她咽了下口水,紧巴巴的跟了上去。
    刚迈过门槛合上门,还未适应暗下来的视线,便被人擒住了一双手,压到墙根。
    她趔趄着倒退了两步,脊背撞到门沿,牵动着红木门发出一声轻响。
    院中。
    姜淮谆收拾了满桌骨头,端着碟子中剩下的半只鸡起身回屋,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上去。
    他手下动作一顿,而后收拾的更快了。
    李岁收好字帖和笔墨,‘蹬’一下跳下石凳,看不大上他这幅怂样:“那人太凶了,你作为兄长,也不担心撄宁姐姐吗?”
    不过几天时间,撄宁便敲开了这小娃的硬嘴,换来了亲亲热热的‘撄宁姐姐’。
    姜淮谆想摸摸他的小脑瓜,被小孩儿灵巧的躲过了。
    李岁站定不动,用那双坦诚到一望到底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什么?”姜淮谆偏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问道。
    李岁面带不解,却还是一板一眼的回答:“脖子。”
    “这是什么?”他手指又往上移了几寸。
    “脑袋。”
    姜淮谆深深地叹了口气,压着声音道:“现在它们还粘在一块儿,我多说一句,怕是就要分家了。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懂?”
    房中。
    撄宁听不到院里的对话,她整幅心思都被眼前人攥在手中。
    方才她一个趔趄,还没来及反应,就撞到了小王爷掌心。温热的手掌垫在她身后,那份炙热简直要熨透后心,长指微微拢起,烫得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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