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宋慧娟收拾完厨房,又在盆里倒了热水端到里屋,终是放在了那男人的脚下,“跑了一天,泡泡脚解解乏吧。”
    陈庚望没有吭声,他只抬脚自如的放进盆中,并不惊讶于这妇人的行为,对她的性子他也是摸着了一些,她这般必定是与他低头了,脑袋里想着也只有那宋浦为的事值得她这样低头费心了。
    这样想着,面上不显,但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茧子的一双手就着滚烫的热水按在脚上解起乏来,心中竟生出几分舒意来,便以为她都知晓了,遂开口问道,“浦生来了?”
    宋慧娟不晓得他怎会突然问起宋浦生来,但还是如实回他,“没,我正想着明儿回去看看。”
    陈庚望讶然,睁开了眼,看得她一眼,等她继续说道。
    “浦为的事好歹定下来了,我想着现下手里还不忙就回去瞧瞧,”宋慧娟没有向他隐瞒宋浦为的事,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陈庚望听到这儿去看她的面容,煤油灯映得高,瞧不仔细,但光照在她脸上教他看出了那面上的轻缓,他过得一两分钟才开口问道,“咋个定哩?”
    宋慧娟本以为他是不耐性忙这事的,方才也就没多说,但眼下他问出了口,她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瞒他的必要,便开口说了起来。
    原是她蹲着身子与他洗脚,等把赵学清今儿送来的消息说了与他听过,那脚却是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她抬头去看,只见他睁大双眼早不知看了她多久,问她,“你甚时去寻得人?”
    这话问得莫名,宋慧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听他又问了一遍,“甚时?”
    直到此刻,她才反应过来陈庚望又生了怒气,她慢慢直起身子,迎上那双冒火的眼睛,低声却坚定地回他,“就是浦生来寻你帮忙的那天,难不成你不伸手还不许别人帮忙?”
    听到这妇人质问般的话语,陈庚望腾的站了起来,抬起脚就要往出走,可堪堪走出一步又返过身来一脚踢翻了那木盆,洒了一地的水。
    看着陈庚望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宋慧娟却再度矮下了身子,任由那水浸湿地面,进而漫延到她的脚下,渗透进她的眼睛里。
    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又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怒气,上一世对待孩子们他也是这般,自己不伸手帮帮孩子们,连她伸手也不许,现在对她的兄弟们也是一样。
    或许这一世她又错了,她曾经以为那一切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或许这一世的他并非那个上一世的他,但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再一次提醒她那都是她的妄想,她怎么会以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他这样的人,自己的亲生孩子尚且不在乎,更遑论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娘家兄弟了。
    宋慧娟看着脚下浸湿的地面,终于生出一股力气来,捡起木盆出了去,可她却忽视了鞋上沾染上的一层湿土。
    这夜,宋慧娟搂着小家伙仍睡在外侧,不知到了几时,只那天还黑漆漆的时,陈庚望推开了门上了床。
    一张木床,躺着两个失眠的人,一个朝里护着怀里的小家伙,另一个虽是平躺着闭上了眼,内心里却是火大得很。于是这夜里过得便极其漫长了。
    好容易天亮起,宋慧娟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将小家伙放进摇篮里,便起身去了厨房忙活,她只待早些忙完,也能好些去大宋庄与家里老爹兄弟通通消息。
    等那关门声响过,那原本躺在床上闭着眼的人也睁开了眼,她的那句质问还回响在耳边,他不知她竟是这般想他的,出了事不指望自家男人倒巴巴的跑出去寻别的男人,更何况那男人早已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这顿早饭等宋慧娟做好后,她仍是如常一般喊人,等二人相对无言地吃过后,陈庚望依旧抬起脚出了门。
    而宋慧娟收拾好厨房,又把昨夜提前和好的杂面擀做了一层薄面皮,切成细长条就成了一碗杂面条,最后撒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再盖上一层布,等晌午回来再烧开一锅热水下在锅里也不会粘连,仍是根根分明的杂面条。
    留好陈庚望的午饭,宋慧娟临走前再喂上一遍小家伙,这才关上门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这时,天还在正月里,虽然头顶上的太阳看着耀眼,但稍稍吹来一股风却还是冷的人直打寒颤。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一路上走得稍快些,实在是她也不知家中现在的消息了,只盼着能比她这里好。
    正月里,大队里还没有开始上工,人闲了下来也都是在忙自己那一块自留地,春来好好侍弄土地,秋来打粮食时才能勉强够吃,宋家也是如此。
    宋慧娟到了家门口,见门上并未上锁,便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喊道,“爹?老大?老三?”
    人未走进屋内,便瞧见宋浦华从那自留地里跑过来,眼睛睁的大大的,“大姐?咋今儿回来了?”
    “这几天还没上工功能,我回来看看,”宋慧娟伸手蹭掉他脸上沾的土,又问道,“爹没在家?”
    宋浦华侧过身朝后面指去,“在后头和宝信叔说话哩。”
    宋慧娟往后走了几步,瞧见老宋头正和人低着头侍弄地里的庄稼,又转过视线问,“你大哥哩?”
    提起宋浦为,宋浦华的情绪明显低了下来,“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二哥那儿来消息了。”
    宋慧娟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啥大事哩,”说着怀里的小家伙也睡足了,伸着小胳膊要醒,她便松下了绑带,“今儿太阳足,我去晒晒被子,你帮大姐看会儿他成不?”
    这哪有不成的?宋浦华连连点头,接过小外甥,牢牢地抱在怀里,生怕辜负了他大姐的嘱托。
    宋慧娟在门后寻出一把绳子,拦着树绑上,不多高,能晒上被子就成,宋浦华就抱着小外甥一直跟在后面,在被子里钻来钻去,闹得小家伙呵呵得了乐不停。
    越闹,两个小家伙也越笑,连老宋头也听见了,忙止住了话头赶回家来。
    这样的生气让人生不出厌烦来,只觉得高兴,愈发扫去了接连几日缠在老宋头心里的阴霾,却不想等坐了下来,宋慧娟带来的消息直接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彻底送来了太阳。
    “甚?学清托的人?”老宋头不敢相信曾经那个跟着他们过得几年的小伙子现在的本事竟然这么大,可仔细想来也不奇怪,有个当官的爹小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是哩,”宋慧娟说着,从宋浦华手里接过小家伙,将人搂在怀里拍打着哄睡,“我本来也没想起来学清哥能识得人,真是巧得很哩。”
    老宋头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禁不住感叹,“人家真是有本事的人,下午你走时把家里的那篮子鸡蛋带走送过去,咱也没甚好物件,好歹也谢谢人家。”
    “带那作甚?”宋慧娟听了就要拒绝,“我回头请他去家里吃一顿饭……”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宋头摆手驳了,“你手里还是先顾着小娃娃,等老二回来了把他请家里吃顿饭叫他亲自谢谢人家可成?”
    宋慧娟自觉这法子也行,便点了点了头应了下来。
    第84章
    这事暂定下来,宋慧娟带来的消息让一家子放宽了心,便满心等着宋浦生回来能带来更确信的事实了。
    一直等到这几口人吃过了午饭,还没瞧见宋浦生的影子,这时人心里就生出了几分不安来,好在等到两点前后,宋浦生终于骑着一辆借来的洋车子回来了。
    见他回来,宋慧娟也是再也坐不住,快步走上前问道,“老二咋样?没事吧?”
    宋浦生一边停车子,一边笑着安抚道,“没事了,干粮也带给他了,没让人欺负了去。”
    他这些话说出了口,才让人心里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盼着他能早些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等宋浦生坐下喝了几口水,吃上几口饭,才慢慢说起来那里头的事,他们这一家子老老实实的哪里闹进去过?这一回宋浦为生出的事实在是让人揪了心,也让这个本就不稳当的家添了风雨。
    看着日头,宋慧娟还能再坐会儿,便仔细问了起来,不曾想话没说了几句,却牵扯到了陈庚望,宋浦生猛地说,“等老二回来了,趁着二月二教他请大哥也来一趟可成?”
    宋慧娟晓得二月二回娘家,原本陈庚望也是要跟着回的,但不知道现下宋浦生特意提起来让宋浦为去是做什么打算,“这有啥不成,谁去都成。”
    宋浦生见他大姐的反应,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这回多亏了大哥,要不是大哥去的及时,怕是老二还得跟人家闹起来。”
    “这事跟他有甚关系?”说到这儿,宋慧娟愈发听不懂了,老宋头也有些奇怪,早前宋浦生去寻陈庚望,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心里灰扑扑的,此刻也就闹不明白这话是咋个意思了。
    宋浦生见他爹和他大姐甚都不知,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了,便把他在那看守的人知晓的消息一起说了起来。
    那人见他去,挑起眉头问他,“他后头有人不成?这才几天来了三拨人了。”
    宋浦生听得这话,有些惊讶,停下签字的手问,“都是来看宋浦为的?”
    那人不大耐烦,示意他快些签字了事,“不是他还能有谁?你就是第三拨了,你和他甚关系哩?”
    宋浦生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递过去,“我是他亲亲的大哥,家里也是个贫农,还真不知道您说的另两拨人是个咋回事哩?”
    那人接过烟,往前翻开那记录的本子,指着给宋浦生看,“这不是?头一天来了一个,隔了两天又来了一个。”
    说着,宋浦生的视线跟着那手移动,便看见了那上头签的字,头一个是陈庚望,后一个是赵学清。
    不等他仔细去看,那人继续嘟囔道,“你家里真没人?糊弄我来哩不是?”
    宋浦生笑着摇头,“哪里敢糊弄您哩?这头一个是我姐夫哩,后一个是我们小时候一起跟着闹的大哥,说起来都是喊一声大哥哩。”
    那人听了,止不住点头,一边弹出嘴上的烟灰,一边收起那本子,“这俩大哥认得好,个顶个的顶事哩,不然就你兄弟这驴脾气,少不了苦头吃。”
    至此,宋浦生才是知晓了这事到底是何人从中出了力,这边宋家众人等宋浦生讲完才知晓原来去打头阵的是陈庚望,这一茬事麻烦了两拨人。
    虽然这事折腾了好些人,但现下好歹是放下了心,也晓得香往哪里烧了。
    于是,原本说好等宋浦为回来要请赵学清来家里吃一顿饭的事也就跟着变了,老宋头的意思自然是连陈庚望这个女婿一起请过来的。
    宋慧娟听了,却有些沉默,但很快又说,“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哪里要让他们都跑一趟,到时候等老二出来了,老大带着他一并去陈家沟了事,省得麻烦。”
    对于宋慧娟的这个想法,老宋头虽然觉得不大能表示他们全家的感激之情,但还是没有驳了大闺女的面子,似乎这个法子也是可行的。
    至于其他人自然也就没甚意见了,二月二该来还是要来的。
    知晓了宋浦为在里头没啥大事,宋慧娟也就安了心,看着日头渐渐往西垂也就晓得该走了,由着一家子送她出了村口,这才抱着小家伙回去了。
    走到陈家沟时,正是人多的时候,一条路上分了几个岔口,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或是说着什么笑起来,又或者是男人们玩着牌九。
    宋慧娟倒不惧这些,抱着小家伙或是停下与人说上两句,倒也不耽误时间,一条路上都未曾瞧见陈庚望。
    到了门口,外头的门却是上锁了,麦秸秆堆堆下面的绳子也不见了,那绳子上原是坠着一个小钥匙,她临走前塞了进去。
    想起宋浦生说起的那事,宋慧娟抬起的步子顿了顿,但看着怀里歪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小家伙,她还是走上了回头路。
    队里的那些人许是又聚在一起了,不知是忙些什么,但这个时候若要是去寻陈庚望,不外乎村小学或是陈家老宅了。
    宋慧娟还是先去了村小学,堪堪走到门边,就能瞧见一堆老少爷们围着一张桌子堆在一起,手中多是拿着纸烟,凑在一起称得上是烟雾缭绕了。
    宋慧娟活了一辈子都没啥过敏的物什,只这烟味实在闻不得,那味回回都呛得她喷嚏不停,总还要热红了眼。
    这毛病原不是生来带有的,是上一世怀明实时落下的毛病,有了身子的妇人比起平日里总有些难以理解的变化。
    回来许多时日,宋慧娟很久没碰见这样的事了,陈家公爹和娘家爹都不是那好抽烟的人,年小的一辈现下还都不抽,是以,看见那一群吞云吐雾的人她便自觉停下了步子。
    这时,那院墙里面早已有人注意到了宋慧娟的身影,小辈们纷纷都冲她笑了笑,年纪稍长一些的也都点点头。很快,就见陈庚望不知与队长说了些什么,话罢,就朝她走了过来。
    宋慧娟站在门边,等他一脸无事发生过的模样般地走到身边,才问他,“钥匙你拿着哩?”
    陈庚望看着这妇人并不曾开口,只右手探进口袋摸出一根绳子递了过去,转身要走时,没料到那身后的妇人却温温和和地开口与他说,“晚上回来不?蒸个野菜成不?再烧点红薯粥。”
    听了这话,陈庚望动作不停,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看着做。”
    宋慧娟揣好钥匙,忙抱着小家伙就往回走,身后的那人与旁人交谈时却不忘用余光看见了那妇人的身影,眉眼也不似刚才那样凝重了。
    这边,宋慧娟到了东边小院,急忙忙喂了一回小家伙,把他哄睡放在摇篮里,这才腾出手去厨房忙活。
    宋浦生带回来的消息不仅让她低下头走了回头路,且思及昨夜那被陈庚望一脚踢翻的木盆也叫人直叹气。
    宋慧娟明白这一回是她把陈庚望想窄了,却闹不明白他既然能对自己个儿的娘家兄弟伸手,为何却不肯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伸手?
    直到那木门被人推开,宋慧娟也没想明白,只想着或许这一世的他与上一世还是有些许不同。
    “洗洗手,粥好了,蒜汁也调好了,”宋慧娟起身去倒热水,放下暖瓶后把手边的毛巾一并递给他。
    陈庚望倒没说话,接过毛巾擦了两下,透过那扇小窗见那妇人一会儿摸摸耳朵,一会儿又伸手去锅里捡窝窝头。
    陈庚望踏进屋内还未坐下,那妇人似乎听得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扭就说,“三个窝窝头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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