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朝臣们逐渐安静了下去,一股难以言说的尴尬涌了上来,原来帝王不给面子是这么难堪的情形。
    赵思明按捺不住,连忙上前:“皇上,谢济违抗太后懿旨,强留京城不走,其心可诛,请您定夺。”
    第515章 砍了吧
    谢济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屑于和赵思明这样的卑鄙小人扯嘴皮,看过来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赵思明有些被激怒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看不起他?
    “皇上,臣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他当众抗旨乃是众位大人都看见了的,秦中书在,祁参知也在,谢济这般举动,当真是有不臣之心啊,说不定连这次救驾都是另有图谋。”
    他殷切地看向殷稷,却发现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心里一凉,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咬了咬牙,再次开口:“请皇上明鉴,有靖安侯前车之鉴,谢济不得不防啊。”
    祁砚有些听不下去了:“赵司正,你言过其实了。”
    赵思明心里呸了一口,这些人和谢家有牵扯,当然不会防范谢济,可他当年是掺和了谢家抄家一案的,如何能不妨?今日若不能趁机挑拨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日后他不会有好日子过。
    “请皇上明鉴,”他一头磕在地上,“我京都司两千两百人,尽数殉国,这样惨烈的悲剧,臣再也不想看见了。”
    “……京都司。”
    这三个字仿佛终于拨动了殷稷的心弦,他垂眼看过来,赵思明心里一喜,他就知道苦情计有用处,那些人若是能为他所用的,也算没白死。
    “拖出去,砍了吧。”
    淡淡的声音自上首传过来,赵思明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过提京都司有用,却没想到这般有用,他不自觉朝谢济看去,可下一瞬,进来的禁军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
    他的惊喜瞬间变成了惊恐,他拼命挣扎:“不是我,你们抓错人了,不是我,皇上,皇上……”
    殷稷仿佛是站累了,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却始终都没看赵思明一眼,只有一声自言自语似的低语响起:“两千两百人,尽数战死,你怎么能活着呢?”
    那人数岂不是不够了?
    朝臣们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人被拉了出去祁砚才回神,他连忙开口:“皇上,赵司正虽然的确言过其实,可毕竟也是功臣,请您看在……”
    “他说了不该说的话,饶不得。”
    殷稷侧头咳了两声,他心脉一再受损,如今说话间总有些气虚不足,可那双眸子却始终没有波澜,仿佛不管身上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都已然感受不到。
    这样的答案听得祁砚愣了愣,等他回神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禁军已经提着染血的刀进来了:“回皇上,行刑已毕。”
    祁砚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退下了。
    “今天的事,希望诸卿记住,”殷稷再次开口,话虽然是和朝臣说的,他却仍旧没有看过来,只靠在椅子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日后不该说的话不要说,朕时间不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浪费在你们身上。”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十分愕然,就连一向最重规矩的秦适都惊愕地抬头,这不像是殷稷会说出来的话,他从来不会对朝臣这个态度,明明还是之前的那个人,可如今姿态却是这般骄矜……不,不是骄矜,是淡漠。
    他仿佛已经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了,如他所言,他现在似乎只想做完他没来得及做完的那些事。
    可这些事是什么,却根本没人知道。
    “明日大朝会,朕静候诸卿。”
    殷稷最后落下一句,朝臣们就被请了出去,可是站在乾元宫门外,众人却迟迟回不了神,这般自我的皇帝让他们有些无法适应,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其实不必做到这个地步,”谢济看了眼门外,赵思明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我强行留下只是看你迟迟不醒,有些放心不下,现在既然你醒了,顺水推舟让我离开也好。”
    殷稷摇了下头:“不着急。”
    他晃晃悠悠起身,谢济连忙扶了他一把:“做什么去?”
    “去看看她,我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有些想她了。”
    他抬脚往外走,谢济抓着他胳膊的手却骤然一紧,拉得他不得不停下。
    他有些茫然:“怎么了?”
    谢济骤然回神,他险些在殷稷面前失态,将谢蕴丢了的事暴露出来,他慌忙垂下眼睛,定了定神才开口:“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派人送她去千门关了。”
    殷稷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已经走了吗?”
    他看过来的目光如同被抛弃的幼兽,谢济根本无法直视,他仓皇扭开头:“阿稷,长痛不如短痛,我父母已经五年没见她了,他们实在是……”
    “备马,玉春备马!”
    殷稷拽开他的手就要出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追得上,我还追得上……”
    谢济一把抱住他:“追不上了,你昏睡了五天,她都已经走到一半了,你根本追不上。”
    “放开我,谢济,你松手!”
    谢济更加了几分力道,殷稷重伤初醒,走路尚且艰难,何况这般挣扎,谢济本以为制服他并不难,可他却出乎意料的坚韧,那般孱弱的人竟生生将他的胳膊掰开了。
    谢济快走两步再次拦住他,他怕挣扎中殷稷的伤口会再次撕裂,不得不将他压着趴在了地上,抬手摁住了他的后脑:“真的追不上了!我以后还会送她回来的,别去追了,别去了……”
    殷稷仍旧不肯消停,只是后脑被压住,便是有再大的力气都不可能挣脱,他挣扎许久直至筋疲力竭手臂才无力垂下:“我不会抢的,我就是想再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乾元宫的地龙烧得很旺,谢济被地面蒸腾的热气熏得眼眶通红,他狠狠抹了下眼睛,发誓一般开口:“我会送她回来的,我会的,给我点时间……”
    第516章 她留了东西给你
    殷稷再次昏睡过去,谢济将他抱回龙床,看着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天盘膝坐了下来,撩起衣摆一下下擦拭枪锋。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带走阿蕴的人是谁,他都一定会把人找回来,他会给家里人,也给殷稷一个交代。
    天色一点点亮了,殷稷不必人唤就自己坐了起来,谢济还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殷稷自己没有计较,仿佛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随我去上朝吧。”
    话音落下,他穿了鞋就要走,谢济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你就这么去?”
    殷稷没穿龙袍,没戴龙冠,甚至连件大氅都没披,身上就穿着之前醒来时穿着的那件松松垮垮的常服。
    “无妨。”
    殷稷挥了挥手,径直往外走,穿什么有什么紧要,赶紧做事才对。
    谢济无可奈何,只能扯了件大氅追了出去,赶在殷稷出门前将衣服披在了他肩头。
    殷稷也没传銮驾,一路踏着怎么扫都扫不干净的积雪朝崇德殿而去,大朝会素来是在这里办的,但他们来得太早了,朝臣们只零星到了几个,正聚在一起说话,看见殷稷这副样子就来了,都愣了一下,行礼时都有些迟疑。
    殷稷却并不在意,径直在龙椅上坐下便不再动弹,脸上一片木然。
    皇帝诡异的举止惊得朝臣们有些回不过神来,可因着人少他们也不敢乱动,只能暗地里彼此交换眼神,可内乱死了那么多人,其中混杂着一个宫女根本无人理会,即便是知道那宫女与皇帝颇多纠缠渊源,他们也不会往旁的方面想。
    所以他们只从对方脸上看见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茫然。
    天色渐亮,朝臣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如同先前那群人看见殷稷时的反应一样,众人进殿时看见皇帝这幅样子,都被吓了一跳,却无人敢言语,今日的大朝会有股莫名的让人胆战心惊的气氛。
    几个御史却没有这个眼力见,见殷稷在大朝会上这般穿着,当即就想开口劝谏,却被祁砚一把拉住,昨天殷稷杀赵思明时说过一句话,虽然当时对方语气既不狠厉也不狰狞,可仍旧听得他心脏发沉。
    不该说的别说,会不会也包括这些?
    他不敢确定,却不敢冒险,现在的殷稷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御史不明所以,可看秦适都没有开口,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钟声响过第三遍,内乱后的第一次大朝会终于开始了,殷稷这才动了一下,朝臣们看着却莫名被这小小的动作唬得心脏直跳,一时竟然有些不敢开口,最终还是祁砚上前一步,眼下京中叛军已经尽数被捕,也该处置了。
    “皇……”
    “朕今日有两件事要宣布。”
    殷稷却自顾自开了口,他也不管朝臣的反应:“第一件,当年谢家一案,朕已然命人重查,证据都在清明司……薛京,此事由你清明司和大理寺共理,明天早朝给朕一个结果。”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虽然之前朝中形势一再恶劣,就让秦适等人意识到出了问题,可是真当殷稷开口时,他们还是很震惊,王沿更是脸色大变:“皇上,此案乃是先皇钦定……”
    “明天,”殷稷仿佛没听见王沿说话一般,再次重复了一下时间,“别让朕等。”
    薛京连忙俯身接旨,大理寺卿看了眼王沿,他往日殷勤伺候,就是想攀附上王家,可今时不同往日,萧窦两家已灭,荀家群龙无首,王家在朝中已经独木难支,所以犹豫过后,他也俯身接了旨。
    王沿脸色变得很难看:“秦大人,此举不妥啊,皇上这般忤逆不孝,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以往秦适最看重这一点,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一语不发,王沿有些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急切地试图说服秦适,殷稷却在此时再次开口:“第二件事。”
    王沿被迫闭嘴,心中已然对殷稷的话生了畏惧,皇帝又想做什么?
    “朕龙体有恙,诸卿拟皇太……”
    谢济骤然回神:“皇上!”
    他一口打断了殷稷的话,冷厉的目光一扫阶下,随即落在祁砚身上,祁砚也反应过来殷稷方才想说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诸位,今日早朝到此为止,散了吧。”
    朝臣们听出了苗头,可事关重大,他们不敢言语,眼见秦适都退了下去,他们也不敢耽误,纷纷退出了大殿,谢济这才绷不住脸色:“你还这么年轻,何至于此?”
    殷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我近日疲乏得很,想找个人帮忙处理政务而已。”
    他起身,轻轻一拍谢济的胳膊:“不必多想,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再出事。”
    话音落下,他摇摇晃晃往阶下去,谢济满身无力,他不想怀疑殷稷的话,也希望他真能如他所说,不会再出事,可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殷稷的话信不得。
    “皇上。”
    祁砚忽然开口,谢济看见了他看向殷稷的眼神,显然,没办法相信殷稷的不止他一个。
    “谢姑娘还给我留了一句话。”
    殷稷脚步骤然顿住,却并没有回头。
    祁砚也没等:“她说,她有些东西收在了柜子里,都是给你的。”
    殷稷许久都没动,仿佛被这忽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
    谢济大步走过来,路过祁砚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怎么不早说?”
    祁砚苦笑一声,他并非有意隐瞒,是谢蕴说的,这句话能不开口就不必开口,她不想造成无谓的牵挂,只是现在,好像不说不行了。
    谢济却已然顾不上他了,他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阿蕴留下的东西,能让殷稷振作一些。
    他抓着人就走,乾元宫的偏殿虽然久无人居住,却并不冷清,处处都是谢蕴生活过的痕迹,谢济看向架子上摆着的绣鞋,眼眶又有些发烫,他强行忍了下来,将门口让了出来:“去吧,阿蕴给你的,我就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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