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活过的这二十几年里,康宁元年这一年的腊月,我过的最为难熬和辛苦。种种纷乱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的将我淹没。活下去的意念,让我挣扎着露出口鼻,免力呼吸着空气,让我没在这混乱令人窒息的思潮里,消淡黯然调零下去。
    云天炽不顾群臣反对,于腊月二十八这一日早朝,颁下了立我为后的圣旨。立后大典,定在了一个月后举行。
    顿时之间,我成了后宫乃至朝堂上,众夫所指的对象。
    我虽深居内宫,却总是可以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骂言。那些宫女太监,不知是无意或是有心,轻易的便将那些骂言,传送进来。
    我身边的那几名宫婢,虽是尽心尽力加以阻止,却始终成效堪微。
    流言、诽议,就如同一阵冬腊月里的冷风,便是门缝的空隙,都能溜进来,钻进我的耳朵里。让人感觉冷嗖嗖的。
    我尽量的不去被这些难听的言骂所扰,静下心来,找些事情来做。竟然把多年不碰及的女红,捡了起来。一副刺绣,总是可以消磨去三五日的时光。我发现,刺绣竟然也可以让人心情平静。不仅感谢当年,奶娘执意要我学习女红的决定。
    自从那日之后,云天炽没有再露面。晏非更是音信全无。我先时还在担心他会被那些大内侍卫们捉住。后来一想,他既然能够潜进宫里来,自然也就有办法出去。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
    大年腊月三十这一天,宫中一派喜气洋洋。一大清早,爆竹声声里,接神、踩岁。紧接着,各宫的妃嫔们相继出了各自居寝的宫殿,齐聚到了‘和乐殿’,陪着云天炽共用早膳。
    而我这个被新封的皇后,虽是还未进行封后大典,名义上已是六宫之主了。自然不能缺席了。
    早上一起来,那几个宫婢便齐齐动手,将我好好装扮了一番。素来不喜浓妆的我,也头一遭的被妆画的姿颜艳丽。
    我揽镜自照,险险被镜中的自已吓了一跳。镜中之人,梳着个坠马髻,发冠凤凰衔玉九翅金簪。面白粉腮,朱唇红艳。峨眉细画,眸光流转。低头微视,身上穿着金丝镶绣的凤图衣袍,紫红色的色泽,大气而华贵。
    再看浑身上下零零总总的宝珠佩饰,我微略数了下,莫约有十四五样之多。拒那几个宫婢所说,这些都是云天炽御赐下的。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不能一天到晚的只穿着一身素衣。形头上,总是要有模有样的。
    但瞧这一副艳容华姿装束,倒真是不愧了一国之后的身份!我暗自讥嘲道。
    收拾妆戴好了一切,我便在几名宫婢的陪同下,离了宫,去往‘乐和殿’。
    等我到时,各宫的妃嫔都已经悉数到场了。
    偌大一个宫殿里,十几张黄幔帏桌拼接在一起。形成了宽一丈,长三丈足余的餐席。两侧宫女太监低垂着首,恭恭敬敬的站成了排,侍候在侧。
    席上按照品阶,分次落座着各宫的宫主们,坐在首位上的自是当朝天子,也是这一‘家’之主——云天炽。今日,他穿了一身暗红黑襟袖领镶金丝边的常服龙袍,沉稳中更显出尊贵来。
    在他右手边上,端坐着一名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相貌端庄娟秀的女子。在她身侧的坐位上,挺起了脊背安静的坐着一名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少年头束冠玉,身着绣金丝华服衣袍,一身皇子的装扮。瞧着模样,不用说,他应该就是云天炽唯一的皇子——云浩。
    先时,我只是听闻云天炽有一皇子。大略估计,他最多不过五六岁。不想,今日一见,却是大感意外。
    瞧这皇子云浩的年纪,显然是云天炽不及弱冠之年,便已经有下的。想想,也属实不足为奇。莫说是皇家子弟,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未娶正妻之前,哪个身边还不至少有一个两个的通房丫头的。
    想那三十岁左右的娟秀女子,便是云浩之母,唯一生下皇子的贤妃孟蔷了。看她的年纪,应该是云天炽身边,最早的侍妾。生下子嗣后,被重新给了名份。云天炽这一登基,她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佟佳耳玉之下,品阶最高的妃子了。
    若我当初,没有被他弃之,而是欢欢喜喜的与他成了亲。初一入府,便知晓了深爱之人,早已经有了侍妾和儿子,不知道该是怎生的伤心和难过。好在,他弃我而去,好在!
    我的视线极为快速的后移,略约扫了一下,将在席的数位妃嫔和宫婢怀中抱着的两位小公主尽数过目。
    按照一个皇帝的标准,十几位妃嫔,可以说是少的可怜。可是,按照一个妻子的意愿,莫说是十几个,便是多出一个来,都是心头上最尖锐的那刺。表面上和和气气,姐姐长妹妹短的叫着,背地里,不知道要怎生的嫉恨互斗呢。
    我在众妃嫔的起身问候中,微笑的走至了云天炽身旁。本着身为帝王的他赐予我的身份,端着后宫之主的驾势和威仪,淡了淡而不失礼数的让众人落座。
    我在她们表面上似是恭敬的容色里,看出了底下暗隐的轻视不屑和浓浓的嫉妒。心中暗自一阵冷笑。
    云天炽似乎没有料及我会这样一身重妆出席。看似平静无波的表相下,有着急快隐起的动容和惊艳。
    我微微曲膝,低声的唤了声:“皇上”,跟着,说了一些吉祥的话,坐至他的身旁。
    他带着几分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吩咐宫人上膳。
    早膳很是丰盛,甚至可以用奢华来形容。丈余的方桌上,摆满了各式点心、膳米、粥饭、咸菜、汤锅。
    我稍微点了几样,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一品,酒炖肉炖豆腐一品,清蒸鸭子糊猪肉鹿尾攒盘一品,竹节卷小馒首一品……
    按照品阶,每位妃嫔面前的膳食也都不一样。摆放在我面前的有肥鸡白菜一品、炖吊子一品,苏脍一品,素菜包子一品,八宝盒制小菜一品。
    我低头喝了两品汤粥,吃了半个素菜包子,又挟了几样小菜。便自放下了筷子。
    云天炽正自低头吃着,见我停下了动作,微讶的问我:“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不合口味?”
    我摇了摇头,作势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到在座众人的耳中。众妃嫔们纷纷停了筷子。
    我见数道目光齐齐投来,我似自语的轻喃道:“要是现在有两屉‘天香楼’的小笼包就好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何言!
    “来人——”云天炽皱了皱眉,转头叫来宫监。吩咐道:“速去‘天香楼’,把掌厨宣进宫中来,替皇后做食。”
    那宫监领命而去。
    我自微低头,面露出欢喜之色,柔声道:“臣妾谢过皇上!”
    “嗯。”云天炽低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冲着那些停住手里动作的妃嫔们道了声:“别停着了,都吃吧。”低头又拾起了筷子。
    “皇上,臣妾也吃不下了。”
    我抬眸朝着出声的妃嫔望过去,见她只是昭仪的照束,又在她身侧看到了抱着**的宫婢,心中便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
    云天炽这些妃嫔当中,除了云浩之母,贤妃孟蔷,孕有一子一女外,再就是生了一女的昭仪纪芙。
    瞧她一身艳丽的粉红袍衫,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生的是杏眼桃腮,好生娇媚。在这些妃嫔当中,相貌最为出众。
    只见她拈起丝帕,娇柔造作的拭了拭嘴巴。扶了扶发鬓,站起身来,扭着纤腰走至云天炽身畔,紧挨着他坐下。朝我扫了一眼,推揉着他的胸口,撒着娇的出声道:“皇上,臣妾也想吃小笼包吗——”
    我坐在一侧,不动声色的扫过众妃嫔。
    有人不屑,有人撇嘴,更有人翻了记白眼。等视线落到了贤妃那里,倒没有瞧出她的异样来,她依旧低头喝着汤,只是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她身边的云浩,小小年纪,倒还真是老成持重。从一开始,便在静静的吃食,这会儿也没动分毫。脸上的表情,更是一如初始的肃着。
    我心中暗自赞道:“好冷静沉稳的一个孩子!虽是年少,倒已经颇有其父之风!”
    再看云天炽,被纪芙这一撒娇,手里的筷子重新又放了下来。看他眉心微皱的模样,我只道他会跟着会发怒。不想,他倒是松了眉,搂过纪芙坐到他的腿上,纵容道:“好,给你吃。一会儿等得那‘天香楼’的厨子来了,让他多弄些就是了。”
    纪芙闻言,喜笑颜开的娇语道:“多谢皇上!”搂着他的脖子,当着众人的面,便给了他一记响吻。
    云天炽一阵开怀的大笑,手指捻了块儿糕点,宠溺的放在了她的口中。惹得纪芙笑的花枝乱颤。
    我先前一直见到的云天炽,都只是沉稳肃静的模样。加之众人皆说,他是如何的勤政,鲜少贪迷女色。先入为主的以为他虽心机深沉,却终究不算是一个烂情之人。
    此番一看,却全然不是那般。向来沉肃的人,美人在怀,竟然也可以笑的狂张至斯!
    想是,这纪芙是他最宠爱的妃嫔。不然的话,为何独独她敢这样撒娇讨要?
    我心中暗定,找到了要找的目标。温声说道:“皇上,既然纪昭仪也喜欢吃,那就把臣妾的份儿,一并赏给她吧。”
    云天炽一怔,问道:“怎么,皇后不吃了吗?”
    我转眸对上正自看过来的纪芙,淡淡的道:“臣妾的吃食,向来不愿于人分享。与其看着食不下厌,倒不如,尽数给了纪昭仪,也落得她一声谢。你说是不是呢,纪昭仪?”
    纪芙冲着我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皇后真是规矩多啊,只不过是一屉包子,至于这么较真儿吗?”
    我微微一笑,道:“是啊,的确只是一屉包子,要着御膳房的那些厨子样做了就是了。纪昭仪又何必跟我凑这个热闹呢?”
    “皇后,话虽不错。可这是皇上金口玉牙赏下的,我不吃也不行不是?”
    她不跟我争了,倒是抬出云天炽来压我。我转头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云天炽,温言道:“那依皇上的意思,待会儿包子上来了,是让臣妾吃,还是赏给纪昭仪吃呢?”
    云天炽默了片刻,方才沉声道:“来人,将做面食的厨子,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赶出宫去。”他虽没有说出答案,倒是把怨气撒在了厨子身上。
    那倒霉的厨子,估计被赶出宫去,也不知道自已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这一怒,席上的众妃嫔,还有立在两侧的宫女太监,个个惊若寒蝉,生怕自已会成了下一个倒霉蛋儿。
    一时间,本是热热闹闹喜气儿十足的早膳,顿时变的气氛紧绷起来。
    我似没看见云天炽的一张臭脸,轻轻一笑道:“既然是这样,那么臣妾也不好叫皇上为难。那些小笼包,就让纪昭仪吃吧。臣妾先行告退了。”说着,便从座位上站起来。
    云天炽抬眼看了我一眼,沉声道:“坐下!”转头对着纪芙低斥了声:“还待在这里做什么,退回你的座位上去。”
    纪芙也知道他发了火,不敢再吭声,乖乖的回了座位。
    我僵直的立在那里,并没依照他的话坐下。被他伸手握住了手臂,扯住了拽坐了回去。
    这时,先前领命出去的宣‘天香楼’的厨子刘一手的那名小太监回来了。躬着身在云天炽身侧,回禀道:“岂禀皇上,‘天香楼’的厨子已经到了御膳房。奴才过来的时候,包子已经入了笼屉。”
    “嗯。”云天炽低嗯了声,示意他知道了。跟着,瞅了瞅四下静默不语的妃嫔,带着命令似的口吻,说道:“诸位爱妃,继续用膳。”
    趁着众人重新拾筷的空,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用力的捏了两下,低头温言的对我说道:“皇后再稍等片刻。”
    我没有忽略他那带着淡淡的讨好语调,做势有些生气的,想要抽回手,刚一使力,便被他重重的握住。
    他微微一笑,压低了嗓音,说道:“情儿,莫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用意。若是你以为这样便可以让朕打消了念头,那你可就错了。立后的召书已经颁下了,便是想要追回,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天下人皆知,你韩情是朕的皇后,任谁也更改不了了。”
    我微微一怔,状似感到很是惊讶。实则,对他的了然,并不意外。
    我从未想过,这样做会骗过他。只是想要他知道,立我为后,并不是一件明智之举。至于,是如何是不明智,他会慢慢的体会到。而今日的早膳,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我倒要看一看,他的心意是如何的坚定?小笼包很快便呈上来了。‘天香楼’独有的小笼包香味儿,顺着屉笼里飘散出来的热气,送到了每个人的鼻子里。
    纪芙看着云天炽,张了几次嘴,都没敢出声。
    我低头看着我面前独有一份儿的吃食。一粒粒被蒸的粉透粉透的包子,在众人各异的目光里,拾起筷子,夹起了一粒,整个儿的送进嘴里。因为是刚做好,包子馅还烫得很,只咬了半下就又吐了出来。连带着滴了两滴口水在上边。
    我故意顿一下,稍微抬眼扫了一眼。
    果然,我这一副吃相,把她们全都惊到了。一个个的脸上,要多惊讶就有多惊讶。她们个个都是出身名门,打小便受着礼仪的规束,哪里会见到我这副狼狈的吃相。
    我略微可以猜测到她们此刻心中正在想些什么?
    瞧瞧,瞧瞧,就这个样子,还想做皇后呢?皇家的颜面,都让她丢尽了。皇上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人呢?
    我抿着嘴,暗自乐和着。年少时,狂任的性子,也跟着浮了出来。无所顾及的放下了筷子,掳了掳衣袖,伸出手就抓了上去。边烫的哎嗯叽叽,边就着热乎劲儿,欢儿实的往嘴巴里送。
    那些妃嫔们,像是再也看不过眼儿了。捏着各自的丝帕,鄙视的嘴里直咦咦。
    云天炽倒是没同她们一般,温和而又带着宠溺的说道:““皇后慢一点吃,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我‘嗯’了声,低头可劲儿的一阵猛吃。吃到后面,那些妃嫔们都好似麻木了,睁大了眼睛只是看着,也不出声了。
    我擦了擦手,摸了摸肚皮,转头对云天炽说:“多谢皇上赐包,臣妾吃得很饱。”跟着用丝帕拭了拭嘴,端着脸孔,再次回复先前的仪态万方。
    那些妃嫔已然从刚才的惊讶里恢复过来,将目光齐齐转向云天炽。无声的在问:“皇上,就这样的人,还立她为后呢?”
    云天炽瞅了瞅我面前空了的笼屉,那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抬眼望了望众妃嫔,说道:“都用好膳了吗?若是用好了,那都退下吧。”
    众人没等来他的回答,倒是等来这么一句。纷纷无奈而失望的起身,朝他和我,行了礼数,各自离席。
    没争过我的昭仪纪芙,走在最后。临去之前,还犹不死心的拿眼睛直勾着云天炽,那委屈的小模样儿,要多惹人疼就有多惹人疼。
    云天炽倒像是没看到一样,坐在那里,紧绷着脸孔,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等到众妃嫔们尽数离开了,我也起身向他告退。被他一把抓住手臂。
    “皇上,叫住臣妾,可是有事?”
    云天炽扯着我的手臂不动,半天才‘扑嗤’的笑出了声。这一出声不打紧,像是打开的水闸,再也收不住似的
    ,愣是笑了半天方才收住。
    我被他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问他:“不知皇上笑什么?”
    他瞅了瞅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算是彻底的收住了笑。改用无比正色的表情对着我说道:“情儿,劳烦你下次想要演戏的时候,先提前打声招呼。这样也好让大家个心理准备,你看看你刚才把她们吓的都傻了。那表情,那表情——哈哈——,哈——,可笑死朕了——嘎,咦?情儿,你都不觉得想笑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挑了挑眉,道:“不就是吃了几个包子吗,有那么好笑吗?”
    “也是——,的确是没什么好笑的。”估计是被我的面无表情给刺激到了,云天炽干干的笑了两声。
    “要是没什么事儿了,臣妾就退下了。”
    “哦——”
    “对了,皇上。臣妾忘记问您了,晚上的家宴,还要臣妾出席吗?”还是问一下的好,别到时候说我没有提醒你,我心中暗自道。
    “…………”
    “皇上——?”
    “要,当然要了。”云天炽答的有些免强。
    “是,臣妾谨遵圣旨。”我装似不知的微微曲膝施礼退出。
    这场早膳,吃得还真是有意思之极!
    出了‘乐和宫’门,我再也克制不住的仰头大笑。随行的宫婢们叫了我几声,我都没空去理。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方才肯罢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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