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倒是十分顺利,不消几日,石归庭和那两头骡子的中毒症状也消失了,大伙儿都松了口气,符鸣带着马帮非常顺利地下了高黎贡山,到达腾越。还有八天的路程就到目的地八莫了,离他们交货的日期尚有几天盈余,符鸣决定让马队停下来休息两天。大家从高黎贡山下来,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体力消耗严重,已是相当疲惫了,人马都需要好好休整一下。
    到达腾越的第二天,下了一场暴雨。大雨铺天盖地地从黑压压的云层中泼洒下来,将腾越这个边陲小城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石板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石归庭坐在马店的屋檐下看雨,目光无处安放,只好看哗啦啦的积水从瓦楞间流下来,在阶前的积水窝里飞快地溅起一个又一个大水泡。心里不由得想:幸亏赶路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大好的晴天,要不然冒着雨在山间泥泞的小路上行走,又湿又滑,不定要出什么意外。
    他早听说腾越城外不远处有一处壮观的瀑布,想着正好有空闲,决定去看看,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了计划。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雨丝幕天席地地扯落着,看见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雨中走了进来。斗笠很大,遮住了对方的大半张脸,石归庭没认出来是谁,直到那人跟他打招呼:“石大夫,在这坐着呢?不是说你要去看叠水河瀑布?”
    石归庭这才听出来是符鸣,一大早就听劳成说符鸣去看当地的朋友了,怎么冒着雨赶回来了。“原来是符锅头,你回来了啊?我是准备要去的,但是下这么大的雨,还是等雨停了再去吧。”
    符鸣摘下斗笠,并不除蓑衣,他伸手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说:“这你可错了,这瀑布之所以好看,就是要水量丰富,雨天看瀑布,那可比晴日观瀑布壮观得多了。要去的话,赶紧去吧,别耽搁了。”
    “现在啊?”石归庭有些想去,但是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对啊,就现在。”符鸣进马店拿了一片蓑衣出来,递给石归庭,“披上。”
    石归庭迟疑地说:“但是阿成出去了,他说雨停了再陪我去看瀑布的。”
    “不用等他了,我陪你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正好给你带路。让店老板给阿成留句话,他若是想去,自己去就行了。”符鸣说。
    石归庭闻言,难以置信地问:“你跟我?”这些日子他受符鸣照顾颇多,心里的感受十分复杂,对他是既感激又佩服,还有些小小的敬畏,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他的行踪,到后来,竟发现自己有了些难以言喻的倾慕之情。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这个隐疾他一直隐忍着,不敢放任自流,毕竟这种事太惊世骇俗了些,正常人没有几个能接受吧。他渴望符鸣多关注自己一些,但是又害怕与他独处,此刻听见符鸣要同他去看瀑布,不禁有些慌乱。
    “对啊,就你跟我,怎么了,你不愿意去?”符鸣一边说,一边将斗笠戴在他头上。
    石归庭低了头,心里又是慌乱,又是甜蜜:“没有,这就走吧。”赶紧披上蓑衣,系紧斗笠,穿上芒鞋,跟着符鸣走近了雨里。
    下着雨,出门的人极少,有一个贪玩的孩子打着打伞,赤着脚在石板街道上踩水泡玩。小小的身影被黑色的大伞几乎都遮了,只看得见一双卷着裤腿的小脚在追逐着水泡。石归庭经过那个孩子时,特意多看了两眼,但是那孩子浑然不觉,连伞都没挪一下,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石归庭心里一阵感动,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窄小和专注。
    他看着前面符鸣的背影,雨滴顺着蓑衣的纹理滑落下来,符鸣的脚踩着路面的积水,又快又稳。符鸣的脚很大,他记得小时听母亲说过,脚大走四方,他自小也生了一双大脚,母亲常常拿他的脚丫逗趣,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他果真行走天涯。他想到一个可能,今后,也许,他就跟着这双脚行走四方?
    两人一路无话,静默地在雨里走着,听着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各自的斗笠上。
    符鸣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雨下得真大,不过午后应该就能停下来。”
    石归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提防符鸣已经停下来,一头撞在他背上,斗笠一歪,脱了绳子掉到地上。
    符鸣回头一看:“哈哈,对不住,忘记提醒你了。”连忙弯下身去给石归庭捡斗笠,复又给他戴上。
    石归庭有些不好意思,分明是自己走神没注意,他微微红了脸:“没事,我也没太注意。”说着也抬头看了看天,远处乌黑的云层间出现了断裂的迹象,青色的天微微露了出来,果然像是要天晴。
    符鸣说:“石大夫你走我前头吧,省得再撞上来。”
    石归庭也不好推辞,连忙走到他前头去了。
    突然听得后头符鸣感叹了一句:“雨季已经来了,这是赶马人最麻烦的季节。”
    石归庭问:“雨天路滑,不好赶路?”
    符鸣叹了口气:“是啊,骡马在雨天行走容易打滑,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断腿。我们在外开稍、开亮都不方便。这个季节,牛帮的旺季来了。”
    “牛帮?”
    “嗯,牛帮,就是专门用牛来运货的队伍。”符鸣补充说。
    石归庭微微抬起了眉:“我从来没有见过牛帮。牛走得那么慢,适合运货吗?”
    符鸣说:“牛是走得慢,但是牛走得稳啊,尤其是在雨季的时候,牛帮比马帮的优势要大。牛不需要钉马掌,也无需带饲料,路边一放,它们就能自己吃草,省饲料费。而且牛能比骡马更能负重。可以说,除了速度,牛帮还真是比马帮都要好。一些商家不太急的货物,就托牛帮运输,牛帮比马帮的脚费也要便宜不少。”
    石归庭恍然大悟,原来马帮运输除了和别的马帮竞争之外,还需要和牛帮竞争,看来也不太容易呢。
    雨渐渐地疏了,两人出了腾越城,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石归庭看着那些长势喜人的绿油油的禾苗,心情十分愉悦,脚下不由得也轻快起来。不料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普通一声踩进了泥水中,身子顺势往后一倒,正好倒在身后的符鸣身上。符鸣眼疾手快,伸手稳稳一捞,便将石归庭接住了,尽管他下盘站得极稳,但是也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里,也是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幸好有蓑衣垫着,衣服没有弄脏。
    “石大夫,小心啊。”符鸣语气中竟含着笑意,大约是没想过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能摔跤的。
    石归庭倒在符鸣怀里,双脚踩在泥水里,那姿势分外怪异,但是却免去了跌入泥水的命运。他的脸腾一下充满了血,尴尬万分地说:“谢谢符锅头,让你见笑了。”
    符鸣也不急着起来,先将他托起来,然后自己才站了起来:“没事,马也有失蹄嘛,更何况是人呢。”
    石归庭:“……”
    待他小心地在泥水中站稳了,符鸣方松开双手。石归庭狼狈地爬上田埂,脚上全是泥水。
    符鸣转过身,蓑衣上全是泥水:“石大夫,这里有个水渠,过来洗一洗吧。”但是蓑衣却止不住地抖动。
    石归庭甩了下手上的泥水,索性放开了说:“符锅头你要笑便笑罢,省得憋出内伤。只一条,你这里笑过便罢了,可千万别再同旁人说起,这事实在是太糗了。”
    符鸣站在水渠中洗蓑衣,回头看石归庭,他站在水渠中,裤腿卷着,虽然略显狼狈,但依旧维持着风度,微红的脸上有些孩子般的倔强,眼中略带祈求的神色。不由得软了心肠,收了笑意,柔声说:“没事,我不会同旁人说的。赶紧洗吧,前面不远就是瀑布了。”
    腾越是一处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坝子,大盈江自腾越西北绕腾越城流过,因为地势的高低起落,形成了壮观的双叠瀑布,当地人管它叫叠水河瀑布,距离腾越城仅三四里的路程。两人洗干净,依旧往江边去,远远地就听见瀑布的声音了,水流轰隆隆地倾泻而下,比怒江的急流还要汹涌澎湃。
    “你们那有瀑布吗?”符鸣突然问。
    “嗯?”石归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没有瀑布。我们那几乎全是平地,基本上没有山,就算有,也只是些低矮的小山,根本没有高黎贡这样的大山。地势太过平坦,所以也不可能有瀑布。不过我们那水多,是有名的水乡。”
    符鸣哦了一声:“那你们那应该不需要马帮吧。”
    石归庭说:“我们那官道都能跑车,河流也能行船,所以不需要马帮运输。”
    符鸣笑了一下:“我们云南自古被称为西夷,是蛮荒之地,地形复杂,到处都是高山大河,修路极其不便。据说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时,曾下令在全国修五十步宽的驰道,但是到了云南,就变成了五尺道,只有五尺宽,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到五尺。可见在我们这里修能跑车的官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运输还得靠我们马帮。所以这马帮都成了我们这儿最大的特色了,我未见过有哪处的马帮比我们这里更多的。”
    石归庭想一下,他去过东南,也去过岭南一带,北方也去过,的确没见过哪里是靠马帮来运输的。于是说:“这大概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我们那里河流纵横交错,所以水路发达,去哪里都坐船。你们这里山地多,所以马帮发达,养活了这么多的赶马人。”
    “正是。”符鸣点点头,说完一指前头,“前面就是叠水河瀑布了。”
    石归庭一抬头,前头果然已是河堤了,循着声音顺着河堤往上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幅巨大的白练从高处垂挂下来,在两旁青翠的树木之间显得格外明显,水声轰鸣,气势壮阔:“叠水河果然名不虚传,实在是壮观。”
    这时雨已经小了很多,雨中的瀑布,气势格外恢弘一些,那湍急的水流,本来如一块巨大的碧玉,在河道里沉静地流动,一到了瀑布口,便像殉道一样,争先恐后地往下跃,然后在水潭里碎成千万片,激起巨大的水花,又生出无数的白沫。仿佛只有经过这么一回,才算是真正的获得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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