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归庭等完全看不见符鸣的身影之后,才转身去帐房看春生的情况。春生被符家茂脱光了,塞在厚厚的毡毯里,他依然昏迷着。石归庭走进去,给春生把脉,脉象虚弱,但是已经比刚才好很多了。“家茂,别着急,春生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他只是暂时昏睡不醒,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去给他煎药去。”
    “谢谢石大夫。”家茂点点头,紧紧将春生的手握在手里。
    出了帐房,大伙儿都在清理场地,有几个人拖着老灰的尸体,将它们堆在一起。那些受了伤的骡马,都被包扎止血了,只有幺叔的骡子还躺在地上起不来。幺叔带着恳求的目光望向石归庭:“石大夫,你救救我家阿蛮,它这半天都没有动静啊,它是不是要死了?”
    石归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幺叔,我会尽力救它的。”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药箱,配了两味药,又打开药箱的最下面一层,拿出那两棵岩珊瑚,迟疑了一些,还是将它们分别放进两堆药里。岩珊瑚虽然珍贵,但是人命更珍贵,而骡马也是赶马人最贵重的财富。
    石归庭将药分别放入瓦罐中,加了水慢慢在火上烧,闹腾了一夜,大家谁都没有休息,人人都了无睡意。石归庭坐在灶边,盯着火出神,回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一切,觉得像是在做梦,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白膺走过来,揭开瓦罐都看了一下:“咦,石大夫,这不是岩珊瑚?这是给谁煎的?”
    石归庭有些茫然转了下眼珠,看向白膺,老半天才找回焦点:“哦,给春生和幺叔家阿蛮的。”
    白膺脸色变了变,也没说什么,他自己是赶马人,当要救骡马的性命时,再珍贵的药材也愿意拿出来。但石大夫与骡马却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只是个临时聘请的岐头,跟着他们赶马,吃一样的苦,受一样的累,却只能分得极少的一份脚钱,现在却豪不吝惜自己得来不易的珍稀药材,只为了救治一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骡子,换做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石归庭煎好药,先将阿蛮的药倒出来,端给幺叔:“幺叔,这个先给阿蛮喝了,千万别撒了,不然药效会不够。”
    幺叔红着眼,千恩万谢地将药接过来,用竹筒小心地将药灌下去。石归庭又说:“幺叔,你去煮点粥给阿蛮吃,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好一些了。”
    幺叔抹了把脸:“好的,我知道了,谢谢石大夫。”
    石归庭又将春生的汤药端到帐房去,让家茂伺候春生喝下。回去又找了两味补血益气的药材,连同生姜一起煮了一大锅汤药。
    他一边烧火,一边不时往树林子里看,符鸣他们去的时间不算短了,但是一直没有听见锣响起来。林子里黑洞洞的,这时大概已到寅时,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那些积雪泛出的暗淡光线此刻被浓重的黑夜压下去了,不知道符鸣他们现在安全不。他又安慰自己,没有响锣,应该就是安全的吧。
    人们将火堆又重新烧旺了起来,那棵枯树点起了大家所有的希望,骡马又重新被聚集到火堆中央。此刻人马俱疲,没有人能够经受得起第二次野兽的冲击,也无法承受更多的损失了。
    白膺看人马的伤口都处理妥当了,发话说:“留下几个没受伤的人守夜,其余的人去休息吧,天亮了还要赶路呢,这里是留不得的。”
    石归庭站起来:“我煎了点药,大伙儿都喝一点吧,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给骡马也都喂一点,喝了药再去睡。”
    很快,营地上恢复了安静,守夜的人比原来多了两个,主要任务是给火堆加柴。
    “石大夫,你的胳膊受伤了,你也去休息吧。”白膺走到石归庭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浓浓的倦意。
    石归庭的眼睛已经有些凹陷下去了,这一晚上,他是最忙的人之一,累得已经无力说话了。他缓缓地摇了下头:“没事,我就在这里呆着吧,实在撑不住了,我会打个盹。”符鸣没回来,他怎么睡得着。
    “可是外面风大,太冷了。”白膺说。
    “没事,我烤着火呢。”
    白膺不再说话,在火边坐下来,蜷曲着身体,将头枕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石归庭知道白膺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次买卖是他促成的,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娄子,虽然这种未知的危险不是他能够预料的,但是出了问题,他不可能不承担责任。就算是大家不追究他的责任,他自己也过不了良心谴责的一关。
    石归庭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安慰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他愿意说上一箩加一斗,但是目前,他无力去说,白膺恐怕也无心去听。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火堆,适时地添上一根木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锣的声音,一、二、三,没错,是不多不少的三下,石归庭一喜,知道他们找到一头骡子了。紧接着又响了三下,两次敲锣的间隔太短,石归庭的心又高高地悬起来:是又找到了一头骡子,还是遇到了危险?
    石归庭推了一把入定状态的白膺:“阿膺,怎么回事?阿鸣他们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白膺仿佛从梦中被惊醒过来:“啊!刚才锣响了吗?”
    “是啊,先敲了三声,接着又敲了三声。但我听着又觉得像是连着敲了六声。”
    白膺皱起眉头想了想:“应该没事,大概是找到两头骡子了,咱们先等会儿。”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石归庭再次听见了锣的声音,这次声音传来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就在南面的树林里。石归庭站起来,想要走过去迎接他们。白膺坐着不动:“他们回来了。”
    很快,林子里出现了几个亮点,那是符鸣他们的火把。石归庭穿过骡马和火堆,走上前去,在林子边沿迎上了符鸣:“你们回来啦!”声音中带着惊喜。
    符鸣的心原本是冷硬疲惫的,他们几个人在林子里循着足迹找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两只受了惊吓的骡马。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自家一头公骡子的尸体,看样子是被财神咬死的,已经被啃得血肉模糊了。
    他的腿有伤,一路上滑到了好几次,尽管有薄薄的雪,但身上也沾满了泥,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然而他回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带着惊喜的语气对他说“你回来啦”,顿时,那份焦躁突然全都消散了,心也变得热乎起来,原来还有人在惦记牵挂着他的。
    符鸣拄着石归庭给他的那根棍子,停下来喘气:“是的,找回了两头骡子,还有一头死了,是我家的。”
    石归庭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默默地搀扶着符鸣走到火堆边坐下。劳成几个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倦怠,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来,两头骡子交给守夜的人安置好,便坐在火堆旁再也不想动弹了。
    石归庭给他们每人端来一碗汤药。符鸣放下拐棍,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药碗,大口大口地喝着,仿佛喝的不是汤药,而是蜜汁。喝完药,将碗放在脚边地上,伸手搓揉了一把脸,有些苦涩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难熬的夜。”
    石归庭在他身边坐着:“今晚的事太出人意料了,不过它总会过去的。阿鸣,你去账房休息一下吧,天快亮了,但还可以眯一下。”
    符鸣摇头,沙哑着声音说:“算了,我哪里睡得着。倒是大夫你得去休息一下,可别累倒了。”
    石归庭不动:“我就在火边坐一下好了。”
    “那咱们一起坐会吧。”符鸣也不勉强。
    浓重的黑夜笼上来,又慢慢消退开去,夜走了,昼来了。一夜北风紧,竟将头上的乌云全都吹散了,金色的阳光从东面的林子里漏泄到营地上,那么活泼俏皮,仿佛昨夜的阴霾全都是虚幻的一样。然而地面上还堆着十几具老灰的尸体,地面上的雪早就被踩化了,暗红色的血凝固在凌乱的地面上,甚至结了冰。
    石归庭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靠着符鸣在火堆边睡着了,身上披着一条毡毯,不知道是谁帮忙披上的。火堆还在燃烧着,但是火势明显很弱了,已经阻挡不住大清早的寒意。石归庭感觉头顶是温热的,他慢慢地移开来,符鸣的脑袋从他的头上慢慢滑落到他的肩上,看来还没有睡醒。
    石归庭扭头看了下符鸣的头,尽量侧了下身子,为他挡风,又一边往火堆里添些细柴,使火堆继续燃烧起来。他看了一下四周,骡马都还在趴着睡觉,守夜的人也一个个都睡着了,只有白膺一个人在灶边烧火,大概是在烧水。
    石归庭心里惦记着春生和幺叔的那头骡子,但是符鸣没醒,他不愿意吵醒他,所以就继续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不一会儿,左肩的重量消失了,石归庭扭头去看符鸣:“阿鸣你醒了啊?”
    符鸣动了一下腿,舒缓一下僵硬的身体,回过头来端起石归庭的左臂,轻轻地移动一下:“大夫,我有没有将你的胳膊压着?”
    “没有。毯子是你拿来的吗?”石归庭回他一个笑脸。
    “不是我,是阿膺给我们拿的。”后来石归庭靠着符鸣的肩睡着了,符鸣怕他着凉,又不想惊动他,便让白膺帮忙拿了床毯子。
    “那一会儿要好好谢谢阿膺。我去看看春生和阿蛮。”说着站起来,往帐房走去。符鸣看着石归庭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扬起了嘴角,回头看着面前狼藉的场景,刚扬起的嘴角又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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