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底深埋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后, 何钦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浑身战栗双目恍惚,仿佛重回了当年那一夜。
    昏迷之中, 何钦被一阵钻心的灼烧痛醒, 暗沉的天空飘着细雨,身旁是汹涌的火光,似乎有人放了把火, 想要将这一切的罪业焚烧殆尽。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 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血, 他便随意抓了一把烟灰抹在伤处,撒开衣裳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拖着重伤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往前挪。
    那时他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林将军处境危险, 满脑子都是快些找到林将军,必须将此事告知于他,让他带着弟兄们逃走。
    可等他好不容易挪出火光弥漫的丛林,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肝肠寸断身心惧寒,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动弹不得。
    昔日那些嬉笑怒骂的战友弟兄,如今已成了一具具焦尸, 他们被烧的辨不清面容, 却仍保持着死去浴血奋战的姿势,紧握着的刀还刺在敌人胸口。
    脚下的泥土被血染的深红,又被火烧成了冷硬的血红焦土,林间的潺潺溪流化作了恶臭刺鼻的血河。天空之上盘旋着贪婪的乌鸦, 它们嘶哑的鸣叫着, 迫不及待的俯冲下来, 啄食着将士们的眼珠和残肢。
    何钦就犹如置身人间炼狱,纵使他跟随林铮征战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象。
    天像是永远也不会亮似的,一直都是这么阴沉压抑,何钦难掩悲痛的在步步往前走去,所见之处所经之处无不触目惊心。
    就这么在遍地尸身的焦土上走了整整两日,何钦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他甚至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只是硬撑着一口气,麻木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直到最后精疲力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等再醒来后,又是过了几日,他侥幸被附近村中一位农妇救回家中。
    他从那妇人口中得知,林将军和大公子率领剩下不到百人的羽林卫逃脱回京,林将军身负重伤,大公子被砍断臂膀,而二公子战死沙场,连尸身都寻不见。
    何钦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只是他心中明白,从今往后他再也无家可归了。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是死是活,他的灵魂都终将被困那片焦土漫无止境的独自徘徊。
    他的义女梅香,便是那户妇人的女儿,她的父亲被寮人说杀,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没过多久,她母亲也病逝了,临死前,那良善的妇人将梅香托付给了何钦。
    何钦也曾想过,去京城寻到林将军,将那件事的真相告知林将军,让他替冤死的二公子,还有那无数的将士伸冤。
    可他是个聪明人,他知晓这件事哪怕是林将军也无能为力,说不定反倒会害了林将军,万般不得已,他只能隐姓埋名,带着梅香在这世上漂泊。
    这天大的冤案,封在他肚中就好,免得再牵连了无辜之人。
    一直到十年前,他们漂泊到青州,梅香机缘巧合之下被青阳郡主沈顷绾救下。
    那时的沈顷绾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站在何钦跟前,足足矮上大半个头,可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沉稳敏锐。
    见到沈顷绾的第一眼,何钦就隐约察觉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这个矜贵漂亮的像个瓷娃娃似的小郡主,望着他的目光竟带着一丝探究和玩味,像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
    当夜,何钦便想带着梅香连夜离开青州,可还未出城门,就被卫兵堵了回来。他被迫在青州逗留了两日,这两日他想方设法都没能离开。
    两日后,沈顷绾独身一人登门拜访,一开口便知他与梅香的来历。
    何钦以为自己逃了那么多年相安无事,最终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且这小姑娘还是皇亲国戚,是当今皇帝的侄女。
    一旦落在皇帝手上,他与梅香会落得如何境地,他想都不敢想。
    何钦咬了咬牙,打算对这小郡主先下手为强,小郡主虽然聪慧过人,可到底乳臭未干,竟敢独身一人来寻他盘问。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心思缜密到让人头皮发麻,来之前她便做好了万全之策,何钦若想对她动手,势必会落得个身首异处。
    小郡主就怎么负手站在他身前,仰着头望着他,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神色没有丝毫的得意炫耀。
    她声音还稍显稚嫩,语气却平静的不起丝毫波澜:“我不是独身前来,我只是知晓,有些话若是旁人在,何前辈更不好开口了。我想何前辈应当明白,倘若我出事,父王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何前辈最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恐怕...就不止我一人知晓了。”
    还未出手,何钦就这么败下阵来,这个小小郡主实在聪慧的让人觉着可怕,她似乎生了便知晓如何操控人心,只三言两语,便撬出了何钦深藏心底的秘密。
    不过也好在,小郡主并无恶意,知晓真相后反倒是神色不改,提议将他送去一处僻静安全之地藏身。
    何钦自然出言拒绝了,彼时他还在为自己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而懊恼,便出言告辞。岂料小郡主并未阻扰,就这么将他与梅香放走了。
    之后正如沈顷绾所说,何钦带着梅香辗转来到京城,想要暗中看一眼林将军,以偿夙愿,沈顷绾不知怎么派人寻到了他们,好言劝说将他们安置在忆仙楼。
    梅香在忆仙楼当了个不起眼的侍女,何钦藏身竹林小庐,整整十年,一直到如今林思慎登门,他们都一直平安无事。
    屋内一片寂静,何钦久久跪坐在地一言不发,一旁的林思慎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沈顷绾则是伴在她身侧,始终牵着她的手,无声的安抚着她。
    许是跪地太久,何钦身子晃了晃,有些支撑不住了,梅香急忙走上前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搀扶起来:“义父。”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思慎回过神来,她想要知晓的已经从何钦口中得知了,她也打算离开了,便出言告辞:“何叔父好好歇息吧,改日侄儿再来探望。”
    何钦咳嗽了几声,抬眸望着林思慎,低声央求道:“小将军,此事您知晓便罢,勿要告知将军和大公子。”
    林思慎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她垂下头去没说话,何钦并不知道,这件事林铮其实一早便知晓,只不过他隐忍了下来,且从未再提及。
    何钦自顾自的叹了口气道:“将军他性子急脾气又不好,若是给他知晓了,他一时冲动恐会给将军府惹来滔天大祸。”
    林思慎抿了抿唇偏开头去,低声应下:“何叔父,侄儿记下了,您好好歇着吧。”
    何钦点了点头,他打量着林思慎,眼中带着几分歉意和莫名的期许:“卑职今日实在是有些失态,小将军可莫要怪罪,他日小将军若再来,卑职定会备好酒菜款待。”
    林将军替何钦赡养老母的恩情,何钦一直记在心中,只是苦于不知如何报答。今日虽是头一回见到林思慎,可何钦心头却生出了几分亲切感激。
    林思慎勾唇勉强一笑,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垂眸轻声道:“他日若来,自当是侄儿带上好酒登门。”
    在梅香的搀扶下,何钦在木床上坐下,可目光却仍旧落在林思慎身上,感慨道:“卑职听闻过,小将军在安庆城一战成名,坑杀寮军二十万大军。此等魄力,咳咳,不愧是将军的儿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何钦老眼昏花,没发现林思慎神色异样,可梅香却瞧的真切,她按着何钦的肩头,蹙眉提醒道:“义父,小将军有要事在身,您还是好好歇着别说了。”
    从竹庐出来后,林思慎仰头望着晴朗天色,突然怅然若失的长叹了口气。
    沈顷绾缓步行至她身旁,偏头望着她的侧脸,柔声问了句:“你可还好?”
    林思慎坦诚的摇了摇头蹙眉道:“不瞒郡主,听何叔父提起当年战事,我犹如身处其中,恨得牙痒却又心生无力。可想这些年来,何前辈吃了多少苦。”
    沈顷绾也有些无奈,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小竹庐,轻声叹道:“何前辈虽躲藏多年,可从未忘记初心,他之所以能活下来,不过是心中还有个念想。”
    林思慎不知为何,心中竟是生出几分愧疚:“父亲曾说过,何叔父性子最是肆意,身为斥候今日不知明日生死,却尤其的潇洒透彻。若不是怕连累了将军府,他恐怕早就将真相宣告天下,换个身死也丝毫不惧,又怎会活的如此窝囊。”
    沈顷绾知晓林思慎的心思:“林将军之所以隐忍,亦是如此。”
    果然一提及林将军,林思慎便红了眼扭开头去,她上前走了一步,颤声道:“这些年来,父亲从未与任何人提及此事,他还要...日日与皇帝相对。”
    林铮每日伴在皇帝身侧,明知皇帝害死了他的儿子他的部下,却只能若无其事的与仇人谈笑风生,可想他心下是何等的痛苦。
    正当林思慎黯然伤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无奈叹息,紧接着她腰间一紧,一双雪白修长的玉手环住了她,一具柔软微凉的身子自后轻轻拥住了她。
    沈顷绾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却又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和决然。
    “慎儿,当年之事我们已无力改写,不过当下之事我们尚且能挽救,日后我与你携手共进退,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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