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以一架四扇屏风相隔, 一面绣着《鲜芳谱》所记载的三十九种芍药, 有“冰容”、“铁线紫”、“观音面”、“莲香白” 、“金玉交辉”、 “胭脂点玉”等等;另一面绣着四株 “素冠荷鼎”,此种连瓣兰乃是兰中稀世奇珍。
    屏风两面皆绣着一句题词——“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逢花堪笑傲, 任玉山倾倒。对景且沈醉,人生似, 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 要结千秋歌笑。”不必猜, 自然是唐欢的手笔。
    芍药本为草本,故无坚硬之木质茎杆,形如弱柳扶风、艳若娇柔少女, 故又有“没骨花”之称。莫熙望着那一片锦绣织成的绚烂繁花, 心道:你是王者天香的兰,我却并非花容绰约、妩媚多姿的芍药。
    不过, 既来之则安之。莫熙方才坐下, 便有侍女过来送茶。竟是绿云。她笑嘻嘻地走到莫熙身边,放下茶盘,便道:“四少临行前说姑娘要来,绿云早已恭候多时。”便说边替莫熙倒茶。
    莫熙是真喜欢这个女孩子,笑道:“你也坐。”抿了一口茶, 果然芳香清洌。
    不一会儿唐欢便带着药箱来了。
    “我替你治伤吧。”
    莫熙深知自己这只手比外科医生的还金贵,是她保命的本钱,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乖乖合作道:“好。”
    唐欢轻轻拉起莫熙的手, 见手腕已经肿了起来,知她必定很痛,竟有些下不去手,只轻柔道:“忍一下,替你按摩化淤。”
    莫熙点点头,任他动作。
    确实挺疼,不过这点痛楚较之莫熙从前经历无数次刀光剑影所受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唐欢一直留意她的神色,生怕自己下手重了。见她眉眼安详,心中却开始隐隐抽痛,她该是受过怎样的苦,才会将寻常人不能忍耐的痛楚完全不当一回事。
    按摩完毕,绿云已将海桐皮煎的汤端了进来。唐欢亲自替莫熙温洗,足足洗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取了布巾替她擦干。轻声嘱咐道:“这段日子,什么事都不要动手。都交代绿云去办,知道么?”
    绿云立刻在一旁点头配合,表忠心道:“绿云愿替四少,为姑娘赴汤蹈火。”
    莫熙只有点头的份。心道:这对主仆,要不要这么默契啊……
    晚宴设在崇遥台。
    绿云领着三人入席。主位自然是唐欢的,旁边依次是莫熙,仙翁,再是沐风亭。
    从迎客的角度来说,菜色未免过于清淡。皆以清蒸、炖熬为主。
    唐欢亲自盛了一碗鱼汤给莫熙道:“这是用鲫鱼、花蛤、豆腐熬的,对你的伤有好处。”莫熙见到白似牛乳的鱼汤顿时食指大动,尝了一口,果然鲜美清滑。微微一笑,以示谢意。
    席间唐欢一直照顾莫熙吃饭,自己反倒没动几筷子。
    沐风亭一反常态地沉默,几乎没有说话。
    撤席之后,几人移步花厅清谈。
    仍旧由绿云安排相同的座次。
    唐欢是主人,自然首先开口道:“前辈还请直言不讳。”
    仙翁道:“老夫也就不瞒各位了。我本是蜀山弃徒。这一切当从蜀山同唐门的宿怨说起。”
    事关唐门,唐欢自然凝神倾听。莫熙跟沐风亭二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仙翁语声平静道:“唐掌门可知唐门四宝之一的琅琊杖本为蜀山至宝?”他瞧见各人神色惊讶,不待发问,便接着道:“自小我的师傅便跟我说琅琊杖本是蜀山至宝,其内藏有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师傅的师傅,也就是师祖,本是出家人,当年是整个蜀山年轻一辈中资质最佳的。掌门有意传位予他,便早早将琅琊杖给了他,想让他修习其中的武功,确保在竞争掌门的擂台上一举夺魁。”一顿,仙翁接着道:“不料,师祖到了比武的那天却未现身,后来大伙才知道他跟唐门的大小姐私奔了。逝者已矣,老夫在此将名字隐去。再说,各位年轻,可能连唐掌门都未必听过。但在当时是轰动武林的大事。”
    莫熙端茶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沐风亭的神色,知他这个江湖百事通怕是有所耳闻的。
    “我所要拜祭的人便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唐仪。”说到此处,仙翁的脸上缅怀之色渐浓,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仿佛回到了青葱岁月。
    “师傅从小便跟着师祖,二人相差不到十岁,却情同父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深恨师傅跟了唐门妖女去,将年幼的他弃之不顾。因为有一个叛出本门的师傅,他在蜀山受尽刁难。我从小听从师傅教诲,耳濡目染,便生出了一个心思,立誓要取回琅琊杖,以助师傅解开心结。再说那本是蜀山之物,岂可流落在外。”
    接下来的故事即使仙翁不说,众人也可猜到七八分。莫熙心道:得,这只怕又是一个用美男计的。
    仙翁的本名叫原清泽,在十八岁那年,剑法初成,便以独自下山历练为由,寻找琅琊杖的踪迹。当时他初出茅庐,而唐仪已经二十七岁,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亦正亦邪的人物,人称‘红妖’。皆因她行事诡异,手段莫测,又喜穿红色。且江湖传言她风流成性,坐拥三千面首,是以至今未婚。
    原清泽煞费苦心才打听到她年年冬天都会去风露寺祭拜父母。便装作香客,早早定了禅房,以便与她“偶遇”。
    雪中初见,她果然穿着红色的鸳鸯锦披风,领口滚了一圈雪1白的狐狸毛,素着巴掌大的一张脸,眉间一派冰雪冷色。眉心缀着一朵描金红莲,似一点金粉胭脂落雪,烧得人眼角灼痛。
    千年古刹之前,天地素白之间,她清寒身影,犹似一枝红梅带雪。
    即使多年以后,只要原清泽一闭上眼睛,那一抹雪中冷艳丽色,仍旧鲜亮如昔。
    原清泽见唐仪神色这般冷绝,又畏她行事狠辣,便不敢轻易结识。只得默默等待机会。
    那晚山风呼啸,大雪纷飞,已过了二更天,她才由一个锦袍华服男子扶着回到寺中,一路脚步踉跄,显是喝醉了。
    原清泽立在檐下,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内喘*息呻*吟之声。一个未婚女子带男人到寺庙庄严之地,行此苟且之事,他只觉心中厌恶,便不欲再听。
    原清泽正待举步,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男人衣衫不整,神情尴尬地立在门口,显是欲走还留。突然,一只白瓷酒瓶径直飞来,砰的一声砸在门框上,屋中传来女声,道:“给我滚。滚……”那声音尚带着一丝媚,只是最后一字已作悲泣,似一曲清歌之尾音,拨得人心头一颤。华服男子啐了一口:“晦气”,一脸不甘地走了。
    屋中淡淡烛光,照着一地碎瓷,泛着雪一样的华灿冷光。
    只见唐仪踉跄奔到门口,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红色小衣,其上绣了数朵黄蕊白梅,寒风夹着素雪拂着她一头青丝如瀑,露出尖尖的下巴,面上春*色未褪,却挂着两道斑驳泪痕。
    原清泽一时僵了脚步,方知何谓面若桃李、冰肌玉骨。
    她见了他丝毫不显尴尬,反而嫣然一笑。那一笑当真媚色倾城,又如桃花落了一地残红,一片凄绝。刹时他只觉得魂魄都已不是自己的。
    她却将门砰的一关。他魂魄归体,心中暗骂自己一个修道之人却无一丝定力。便更加暗下决心,定要伺机夺回琅琊杖,方能证明自己心定身正。
    过了三日,她又有如那夜般喝醉了酒,由一个男人送回来,却并不是上次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原清泽待在自己的禅房,却一直都侧耳倾听着院中动静,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从窗缝中窥见那男人才从她屋中出来。
    他心中瞧她不起,想结识她的愿望却一日强过一日,无奈总无机会。
    不料,过了两天,她竟然提着一壶酒来敲他的房门,笑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罢,不待他回答,转身便走。
    他犹豫了片刻,快步跟了上去。唐仪竟径直将他带入房中。
    本以为她这样一个私生活放荡的女人,住的地方即使是在寺庙也多少会带一丝淫靡之气。没想到,她屋中如雪洞一般,殊无一丝艳色。
    她只要他陪她喝酒,却不需他说话。
    她的酒喝得又快又急,素手芊芊执盏,艳艳红唇沾杯。酒清、唇红、瓷白,一抬手,一仰脖,道尽无边丽色。
    每灌一杯,她脸上桃李之色就重一分。整整一壶酒,她喝了大半,然后便对着他痴痴地笑。
    他这才知何谓“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她身子倒向他的一瞬间,他以为会闻到脂粉艳香,却原来是梅花一丝淡冷。
    人都说温香暖玉,她的身体却似一捧雪,柔而无形,凉意渗怀,那眉间红莲却似一把火,烧得他神思不属手足无措。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蜀山常年萦绕不去的檀香,才猛然记起自己原不是这红尘中人,于是将她奋力一推,急急奔出。身后传来她低低笑声,他只觉得声声是讽,是鄙。更觉被她戏弄,羞恼之下便越发定了心思,誓要将琅琊杖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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