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第三座县城的时候, 曹操命人以护城河为界限, 驻守于高城, 等待吞没了章武的袁绍一同夹击剩余三成土地。
    自北往南三座大县城:重合、饶安、高城,四周围绕不少村庄, 田地停产, 麦苗无人管理, 在这初春的季节里, 本应该一片绿茵的田地泛起了枯黄,曹操暂时留在这里, 那便下令组织村民恢复耕种。
    百姓们惶恐不安, 唯恐因兵乱送了性命,几年前公孙瓒拿下渤海郡时,属下的兵匪就在这里杀死了不少人, 好不容易才在治理下恢复了元气, 又被别人攻打下来了。乱世之中, 最为可悲的就是总是只能被动接受天灾人祸的百姓,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只能为了生存, 做垂死线上的挣扎。
    无论是谁攻打了他们, 是谁做了这里的土皇帝,与他们都无关,他们只想好好活着,有一口温饱的饭食,有一身暖和的御冬衣裳, 可即便是这样微末的愿望,都难以实现。
    他们见攻打下高城的军队没有侵扰嗜杀,瑟瑟发抖地接受了曹操的命令,一家又一家出人来劳作,照顾被他们因恐惧而放弃的良田。
    当地官府上层早就随公孙瓒迁徙走了,只剩下最底层的官吏,被他们抛弃在这里,惶恐不安地迎来了新的统治者。
    曹操不会在此久留,他下令道:“将当地的官吏都召集回来,恢复城池运转,我奉劝各位还是别趁着现在这个时候逃出城池,外面兵灾还未结束,再往北就是公孙瓒将与我们决战的地方。”
    他这话,是对留在当地官府仅剩几位官员说的,那些人能被公孙瓒放弃在这,定不是他属下的能臣干将,也不受到重视,渤海这地盘以后是袁绍的,要怎么治理也是他的事,曹操没必要多此一举去为难他们,他只希望在之后的几日里,城池内部能够安稳,让他的军队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
    “我们有大约五到七天的休整时间,这些时间,足够我的援军粮草从乐陵运个来回了”曹操招来了郭嘉与陈宫,身边唯二头脑最为清醒的两位谋士。
    “奉孝一口咬定袁术将要攻打我们,想来是对此推测极有把握,”曹操看向了郭嘉:“所以我们接下去,是尽快帮助本初将渤海拿下好赶回去救援,还是再拖延一阵子让公孙瓒与本初再斗上一斗?”
    陈宫不知曹操此前被郭嘉吓唬了一回,只当是郭嘉料敌先机,当即躬身说道:“渤海不是公孙瓒最后的底线,他注定会留有一些余地,不会与袁绍拼个你死我活,从大势上来看,公孙瓒杀死了幽州牧刘虞以至于后方根基不稳,在我们与袁公的进攻下撤退是可以预料的事。从损失上来说,袁绍派遣来进攻公孙瓒所损失的兵力,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远远没有此后几年他与公孙瓒相持消耗的多。为了让袁公一小部分损失而拖延我们的回防时间,那得不偿失。而主公不用尽全力,将会引起袁绍的警惕,至少现在你们还是结盟,此后几年或许也会互相帮助,又何必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做引起同盟不满的事呢?”
    陈宫说的有理有据,郭嘉也在旁点头,他感受到大雨倾盆而下前的高压气息,心知再拖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曹操私底下留下了郭嘉,邀请郭嘉同睡一榻。
    陈宫离去前,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他可是听吕布说了,主公的睡相比他还差,就这谁还敢与主公同榻,那不是光荣的事,而是遭罪!
    郭嘉立即苦了脸:“主公有心事想与臣说,不如去书房说去,同榻就不必了吧?”
    曹操瞥了他一眼,起身去将窗户给关上,又把门给反锁住,屋子里顿时就阴暗了起来,一系列的举动弄得郭嘉毛毛的。
    郭嘉说道:“若是因为之前我传消息诈您的事惹怒了您,您也应当在军中惩罚我立威。”
    曹操对他说道:“看来奉孝也知道自己此前的举动,有失妥当?不像是你会做的事,两军交战时候最忌假消息,误传消息该当死罪,你是智谋超群的天才,在这一点上不会认不清,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原委,让你采取这样冒险的措施,来触怒我的忌讳,并且还转头让阿昂给知道了。”
    曹操坚定地认为郭嘉就是故意的:“你来传消息的时候,只有我们二人,其他人甚至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现在唯一的后果,就是本初误以为我被袁术攻打,知道我进攻完渤海以后会离开。若是为了这个目地,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你的计策。除非……”
    郭嘉惊奇地发现,曹操比十年前的他进步了那么多!
    郭嘉轻笑一声:“除非什么?”
    “你在试探我。”
    诡异地沉默,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蔓延,曹操淡定地陈述道:“文若为了匡扶汉室与我同走一路,志才为了寒门兴盛追随于我,唯有你我是看不透的,你看似玩世不恭,对什么都看得极淡,做事像个赌徒,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又在观望,试探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哪怕我们有十年前的交情,你至今都不曾对我归心。”
    郭嘉渐渐收了表情,曹操的话语轻飘飘的,无形之间却给予了他莫大的威压,也许曹操自己都不知道,他用起语言艺术时候,像极了那深不可测的大宦官曹节,用最平淡轻柔的话语,给他人造成压力。
    阴暗的小屋子里,面对面的曹操与郭嘉,看不见的较量在二人之间进行着,曹操在企图收服这真正身有反骨的利刃,用他为人主公多年磨砺下来的魄力与广博的胸襟,他要这足以在谈笑间翻云覆雨的鬼才为他折腰!
    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不会令郭嘉惧怕,反而会激起他想要更多的情绪,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郭嘉笑容渐渐加深,回答曹操道:“归心与否又有什么意义,我现在是主公的谋士,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主公利益而做。主公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执着,样样事情都弄明白讲清楚了,就没有探索秘密的刺激了,那会很没劲。”
    曹操笑了:“你是料准了我不会杀你?”
    郭嘉笑嘻嘻道:“主公与我关起门来说,那么我就顺应主公的意思,知无不言。”
    曹操翻了个白眼,喷了郭嘉一脸:“那么我要告诉你,我现在不治你的罪,是因为我属下的谋士只有你们这几个,全部都是我的宝贝疙瘩,每一个人我都珍惜,我必须要维持属下谋士与武将之间关系,也会暂时忍耐下你的冒犯与犯忌,但只是一时,若是底线触碰过多,我可是会杀人的!”
    “你郭奉孝没心没肺,随时都有跳槽的可能性,我这个主公却是真心接纳你们所有人,你现在可以不对我归心,等我以后有了更多的谋士,多的是人要对我归心,到时候你且看我会如何待你。”
    这话说得肉麻极了,又渣极了,郭嘉牙酸了酸,脑海中飘过了香艳话本里的一句话:你现在不从了本王,等美人一多,多的是人要爬本王的床,到时候你就成了下堂妻!
    这个时候王妃会回答一句:那臣妾将心给您还不成吗?
    然后王爷与王妃就会找各种地方,发生许多不可描述的事情。
    郭嘉晃了晃脑袋,对曹操敬佩地五体投地:“臣已经十多年没有看话本了,主公之言,引起了我多年前的回忆。”
    曹操表情飘过一丝迷茫,而郭嘉,哈哈大笑着问曹操:“主公,有酒没,我现在特别想喝酒。”
    曹操一头雾水,早先酝酿起来的压力早就消弭无踪,他疑惑道:“这个时候喝酒做什么?”
    郭嘉:“也许是为了壮胆?”
    太阳西下,天色昏黄暗沉,屋内更是黑漆漆一片,曹操没明白郭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吃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收服这人。他想了想,命人去取了一坛当地的酒来,打开窗户与郭嘉共用了晚膳。
    酒酣时,郭嘉兴致勃勃,唱起了一首曲子,曹操侧耳聆听,只听那词在唱:“江山兴衰不过一场豪赌,以江山为琴,兵甲作谱,功名利率,全是尘土。”
    慷慨之志,从词曲中可见一二,满腹经纶,想要寻找的一直都是一个能够将他的才学运用到极致的明主!他不在乎输赢,也不在乎财富官爵,在乎的唯有嬉闹玩笑,将整个天下搅合地风云翻覆的过程。
    曹操喝下一杯酒,脸颊红润润,两撇小胡子在月光下朦胧反光,他幽幽说道:“奉孝之志,我已明了,私以为能成为你所期望的明主,但你此前行为过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第二天一早,陈宫看到郭嘉一撅一拐地离开了曹操的卧室,投来了怜惜问候的目光。
    郭嘉委屈极了:“明明是志才说主公没有为人主的自觉,还不会端架子,叫我来试探,怎么倒霉的都是我?”
    陈宫轻叹一声,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仍出言劝告郭嘉道:“主公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哄着他,万不能出言冒犯他,奉孝你啊,可不能太过轻浮了。”
    明明是中肯地劝谏之言,在香艳的话本里又是另外一层意思,郭嘉气得鼻子喷气:“我又不是登徒子,没事调戏主公做什么?!”
    曹操闻言,很认真点头道:“奉孝昨夜说得太过火,确实有调戏我的意味。”
    一盆脏水当头泼下,陈宫的目光瞬间就不对了,危险地盯住了郭嘉,警惕地就像是在防贼一样。
    祸水东引,惹来曹操哈哈大笑,他很爽快地将郭嘉丢给了火冒三丈的陈宫,昨晚一夜得来的收获,足以令他高兴地吃下三大碗饭。
    这郭奉孝,就连宣誓效忠的方式都与其他人不同,人家是低头拜,认明主,就他对他唱歌明志,以示对明主的追寻与渴慕。
    曹操一得意,就容易乐极生悲,他兴致来了,早起修胡子,想给自己的胡子修个俊朗的造型。手中的刀一划拉,一不小心削走了一大片,肉疼得捧着自己胡子心痛了一个时辰,最终不得不为了美观,将它们全部刮光。
    停留在此处的第三日,曹操心情不美妙,他叫住了早出晚归的曹昂,关心问道:“阿昂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不见你在院中勤奋练武?”
    曹昂一见自己父亲年轻了十岁的俊朗面容,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要他说,他爹剃了胡子才俊呢!
    他高兴说道:“孩儿去城里的打铁铺中磨铁枪,遇上个会使枪法的高手,他指点了我几句,令我茅塞顿开,这几天我都与他约定好了时间去随他学习,难得有机遇遇上好先生,停留在这里几日,孩儿不想错过这个磨砺枪技的机会。”
    “原来如此,”曹操露出了笑容:“阿昂怎么不与我说,我军中最缺的就是精通枪法的兵与将,若是你那位萍水相逢的先生愿意随我们一起走,我还能提拔他做官,让你以后天天有机会与先生学习。”
    曹昂犹豫了下,对曹操说道:“可是赵先生似乎对官场不感兴趣,我与他学习至今,只做君子之交,先生不问我身份,我也不方便去打听他的身份。但我听打铁铺的人说他曾是个将军,辞官归隐停留于此,是打算等兵乱过去回冀州隐居的。”
    “既然如此,我便不以主公的身份去见他,而是以你父亲的身份,去与他见面如何?他愿意指点你枪技,是对后辈的提点,欣赏你的资质,他不愿意做官,那便只谈学艺的事,若是能让你拜师于他,随他学艺就好了,阿昂也免去了自己独自摸索走得弯路,”曹操哄曹昂道:“我们再过几天就得走了,才学几天能学习到多少东西?学艺讲究的是年复一年的苦练与实战,那位赵先生想要隐居,冀州可以隐居,咱们兖州也是个适合隐居的地方啊!”
    精通枪法之人,还曾经当过将军!
    曹操眼睛都快放光了,公孙瓒有个使枪法的智将,他可羡慕死了,这放在城中的人才若是不挖走,难道还等以后便宜了袁绍吗?
    曹昂想了想,觉得曹操说的很有道理,敬仰渴慕先生的心情使他应下了曹操的提议,父子二人一合计,曹操换了一身衣衫,随长子去了他与那位赵先生约定的打铁铺子。
    各地铁矿稀缺,铁是官府把控的东西,寻常的打铁铺子,不卖兵器只卖菜刀厨具,另外提供一些打磨、保养兵器的服务。
    曹操与曹昂到时,见一穿着骑装的男子正与铁匠铺中的匠人低头说着话,那挺拔如松的身高,令曹操眼中的小星星都要冒出来了,只觉得眼前这身长八尺余的男人雄伟健壮得好似他的梦中情将,当初见识过白衣将领作战能力的曹操,对枪将的向往全都基于白衣将领给他的印象。
    看看这身高,看看那体魄,这要是战场的时候,若是戴上头盔,穿上盔甲,定是一员虎将无疑!
    曹操见赵先生转过了头,他的五官比袁绍还英俊,只比自己差了一点点,就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曹操瞳孔一缩,回忆起了战斗中与白衣将军面对面时的面容,惊吓万分:怎么会是他?!
    曹昂高兴地叫住了他:“赵先生,我来找你学武了。”
    那赵先生点了点头,低头看向了与他胸膛齐平的曹操,迟疑道:“这位是?”
    他看向了曹操与曹昂熟悉的五官,猜测他们可能是兄弟。
    曹昂笑道:“这位是我的父亲!”
    战场之上交战时纷乱迷眼,战斗时只在意与敌军交手,没能细看曹操面容的赵云,对曹操的印象在于那一嘴的胡须,现在曹操的脸蛋比鸡蛋还光滑,嫩得如同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若非是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喊他父亲,谁都猜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
    赵云很喜欢正直善良性格的曹昂,他笑道:“昂带你的父亲来,也是想要随我学习枪法吗?”
    此话一出,曹操张大的嘴巴蓦然闭上,他眨了眨眼:咦,他没认出我来?
    赵云家乡在河北,位于冀州、常山郡、真定县,他说官话并不顺溜,自带乡音,当他说起曹昂的名字“阿昂”的时候会口误叫成“昂昂”,最终化为一个“昂~”字,听他喊自己,曹昂高兴地眉眼弯弯。
    “我随阿昂来见赵先生,是因孩子崇敬你的枪法,想要拜你为师学艺,”曹操笑容满面,仰起头审视赵云。
    因距离近,他看到赵云的下巴,那下巴刮得干净,棱角分明,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亲切地让同样嘴巴没毛的曹操心情愉悦。
    他竟然没认出我!
    虽不知公孙瓒为何会在现在这档口,让这样一位猛将辞官离去,曹操是万没有让摆在眼前的好白菜溜走的道理。
    面前的赵先生,是野生的,野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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