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那副自在的样子,“天真要塌下来,你也扛不住不让它塌,何况太太又不是你我的天,何必在这里干着急?我外头还有事。”
    本来嚜,老太太谁都不信,所以即便桂太太给问罪,他们也没多大亏可吃。家终归是家,天大的事老太太也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给外头人听见,还不是笑话。他倒也放心,只叫翠华留心在家里听着,仍往外头去。
    翠华拦他不住,只好一遍遍地打发瑞雪去那头打听。不多几时,就听见桂太太被叫去了,一并给叫去的,自然还有大老爷。
    夫妇两个才刚进门,玉漏便招呼了众人出去,只毓秀兰花大老爷桂太太四个在屋里当面对峙。玉漏在廊下侧耳倾听,也没听见什么,心下惴惴的,唯恐砒霜的事露了底,因此将那日偷放砒霜的情形细细回想一遍,好在并没露什么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先见大老爷垂头丧气地出来,显然受了桂太太牵连,给老太太狠骂了一顿。
    旋即听见老太太叫人,众人又都小心翼翼踅入房中,只见桂太太并毓秀还跪在榻前,两个人皆哭得眼睛红红的,桂太太更是面容淹淡,全无血色,又像一朝病发,拚命地咳嗽。
    老太太恨恨地睨她一眼,冷笑道:“你这会又装起病秧子来了,倒像受了天大的冤枉,我这把老骨头在险些死你手里,我还没喊冤呢!”
    桂太太忙抑住咳嗽,气虚声弱地分辨一句,“媳妇真是冤枉,媳妇哪来那个胆子,敢害婆婆性命?不过是一时自作聪明,担心那药太猛,反冲了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气得声颤,连笃了几下脚。玉漏见状,忙上前去抚她的背。她便向玉漏胳膊里一歪,咳嗽两声,颤颤巍巍指着桂太太道:“砒霜的事你不承认,耽搁我用药的事明摆在这里,你还不承认,你是打量我不好将你移送官府。好好好,我拿你无法,摊上你这么个媳妇,是我前世造孽,我自认倒霉!你给我滚!”
    桂太太还待要央求的样子,老太太倒像比她还没奈何些,狠跺几下脚,“滚!”
    几个上年纪的妈妈便斗胆劝桂太太,“太太先回房去吧,先回去——”
    玉漏一面弯腰扶着老太太,一面斜睇桂太太那则病恹恹的背影,疑惑难道此事就如此重拿轻放了?
    正是此刻,老太太倏地平复下来,端直了腰,眼睛冷钉在毓秀头顶,须臾叫那卢妈妈。卢妈妈忙由人堆里站出来答应,“老太太您吩咐。”
    老太太道:“既是你的媳妇,就还交由你回家教导,按府里的规矩,打她四十板子,你就领回去吧,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再听见她的声气。”
    “声气”两个字咬得极轻,但似个千斤坠砸在卢妈妈心上,她是跟她最长的人,自然领会这话的份量。好在她话里并没有怪罪卢家的意思,只是单怪毓秀,所以一句情没敢讨,任由两个婆子来拖毓秀出去角门打。心想着,反正媳妇死了还可以再讨。
    毓秀死抱住老太太的腿不撒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太太、老太太看在我伺候您二十来年的情分上,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待别人,那卢妈妈亲自弯腰下去狠掰她的手,指挥着两个婆子,“快拖她出去!免得闹得老太太耳根子不清静。”
    四十板子打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好,这也算重罚了,只是桂太太那头难道就不追究?玉漏还疑惑,忽又见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老爷才刚一回去,就将桂太太陪房来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原是咱们家的人,也都过来这院里了,不知安插到何处去?”
    老太太道:“将他们都交给二奶奶安插吧,看哪里用得上就派去哪里。”
    敢情把桂太太屋里的下人都裁撤了去,那样个病恹恹的人,跟前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叫她日子如何好过?玉漏不由得睨下眼瞟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是衙门里的公案,不能按律执法,就自有那慢磋慢磨的法子,亏得才刚还做出副拿桂太太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承想这才是发轫之始,今日裁撤干净桂太太干屋里的下人,次日玉漏就听说,连太医也不叫请了,只按先前的旧方配了药送去。
    玉漏因问:“没了下人,谁给她煎药呢?”
    金宝道:“自己煎嚜,可怜桂太太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活计?听见送午饭的人说,为煎药,手上烫了好大个泡。”
    玉漏把眼睛朝下转一转,“她在婆家遭罪,老太太就不怕她娘家人上门来问?”
    “舅老爷在杭州,山高皇帝远的,谁来问?纵有些亲戚往来,谁还真能管咱们家的事?何况桂太太理亏在先,娘家人避还避不及。”
    娘家人哪管得了婆家的事,何况桂太太年纪这样大,爹妈早死了,兄弟姊妹谁还来替她讨情?她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有谁还理她?
    “大奶奶和二奶奶呢?没去伺候她?”
    金宝咕哝道:“连大老爷还为怕老太太生气不去理她呢,儿媳妇还敢去?”
    第76章 经霜老(十五)
    桂太太如今这情形,连儿媳妇都不敢去服侍,玉漏当然也是不敢去,只听下人们常议论她因为无人服侍,不得不拿出体己钱来请后院里几位姨太太的丫头们帮着她煎药跑腿。
    老太太听说后,对着大老爷把嘴一撇,漫不经心抱怨,“唷,她的钱还多呢。说起来也都是钱惹的祸,要不是为这份家财,她也不敢逆道乱常来害婆婆。这也是你们多心,我早晚都是要死的,难道能把那些产业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都是你们的!”
    “你们”二字显然是将大老爷也绕进了那大逆不道的一类里,谁叫他与桂太太是夫妻?他有点坐立不安,忙起来打拱,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老太太也只是淡淡地把嘴角向下一挂,“谁晓得你们的心,都是外头孝敬。”
    大老爷此番回去后,便将姨太太们都警告了一回,要她们管束好屋里的下人,不许去理桂太太的事,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太太听说后才放宽心,养了几日精神,重又打理起家务来。
    这日络娴来回,说是自桂太太屋里裁撤出来的那些人安插到了别处,里头有两个老妈妈,仗着从前在那屋里说一不二,狠养得些脾气,如今离了那屋里,也不大听差遣。
    老太太听了生气,怪她没有主子的威势,茶碗盖子嗑地落在茶碗上,“你去传我的话,革这两个婆子一月的银米。”
    络娴原有此心,不过因为其中个妈妈原是大老爷故去的奶母的儿媳妇,从前又是在桂太太屋里当差,所以一向对这妈妈有点惧怕,没敢私自做主。
    待她去后,玉漏便在跟
    前替她分辨了两句,“也不怪二奶奶降不住,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该敬重,二来又是大老爷奶母家的人,三来二奶奶从前往那屋里进出请安,看她们的脸色看惯了,倒有点怕她们,不敢重罚。”
    老太太点头道:“是这缘故。不过二奶奶脾气虽有,性子却直,也有些压不住人,这些老婆子们谁会怕她?何况咱们家许多老妈妈们,在这府里混了几十年,都混成人精了,养得十分怠惰,一般年轻的主子,还支使不动她们。我呢,也真是上了年纪了,比从前不足,也有难看管的地方。”
    玉漏见她经历这场风波,的确是比前头欠缺了两分精神气,兴许是装病装得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把周身精力都调度在防范人上头,旁的地方不免力不从心。
    这不正是个及锋而试的时候?玉漏便在旁提议,“老太太说得是,那些老妈妈们怠惰也是有的,何况年纪大了,手不应心也是常事。我看不如趁这时候,将那些年纪大了的,腿脚不便宜的老妈妈们都打发家去。一则她们忙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二则留在咱们家里也是无用。”
    老太太无奈笑笑,“你这主意虽在理,可那些人谁肯轻易出去?在这府里,既省了家里的口粮,每月又能领些银米,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也不难,咱们恩威并施,也不叫她们白出去,每人赏她几两银子,再有呢,许她们另荐人进来,少了她们的缺,咱们本来也要添补人手。何况我心里还惦记着,自从毓秀家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少个年轻得力的人,也该补上来一个。”
    老太太想着由别处调来的不放心,又觉她眼光毒辣,从前又是在这屋里服侍,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了解,便问她:“你瞅着我这院里谁能当这份差?”
    玉漏思忖片刻,笑道:“老太太要问我,我倒觉得丁柔不错,也是服侍老太太许多年了,对老太太的习惯,性情都清楚,胜在为人敦厚实诚些。”
    老太太啧了声,“就是没几多才干。”
    没大才干才好呢,玉漏因想,这样往后凡有什么机密大事,不好差遣家人的,就只能要她来办,三五件办下来,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了。便跟着叹道:“若论起能为,丁柔是不大如毓秀姐。”
    提到毓秀,老太太又觉得跟前丫头太能为了也不好,还是忠实敦厚要紧!自己就笑了笑,“要那么些才干做什么,又不是去当官,手脚机灵就行了。就依你,把丁柔提成一等丫头吧,补毓秀的缺。”
    丁柔在外间听见,高兴得要不得,心里忙谢玉漏不迭。
    老太太又道:“终归还是有个缺,你方才说裁去些上年纪混日子的老婆子,另补些年轻的进来,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看二奶奶也办不好,那些人还不缠死她。”
    玉漏答应下来,一面回去要拣个得力的老妈妈帮手,无奈自己没有陪房的人,便叫了池镜的奶母顾妈妈来吩咐,“妈妈依我的话,去和那些年过五十五的老妈妈们说,不白叫她们出去,每人赏她们三两银子,缺的人手,许她们荐自家亲戚进来补。”
    那顾妈妈在这院里混了许多年,因为池镜从前不在南京,常年不受重用,不过管管这院里的丫头,正可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当下一听,总算有份权力落在头上,心里自然高兴,少不得也对玉漏另眼相看,直在榻前赞叹,“到底是我们奶奶有本事,能得老太太器重,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沾光。”说着把那边池镜嗔一眼,“往后再不用指望我们这不理事的爷了!”
    池镜歪在那头举着本书看,也不理她,只是干笑两声。
    玉漏听这风向真是转得快,前头还很嫌弃她出身不好,为池镜直抱屈呢。不过人都是这样,见风使舵,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端起茶呷了口,脸色端得几分肃穆,“妈妈去和那些管事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定下规矩,从前谁荐来的人,往后出了岔子,不但当事的人该罚,就连荐他的人也要受罚。往后荐人,都要领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看看,留不留下,得看他的人品才干。免得不管什么人都往府里拉,你拉几个我拉几个,好好个家里拉帮结派,徇私徇情,如何好管?”
    顾妈妈连连答应,“是这话,否则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了,咱们净是花银子养些没用的人!”
    这里人出去,池镜便丢下书笑道:“瞧,还是你能干,往后这屋里的人都要仰仗你露脸了。”
    玉漏疑心他这话不是真心夸赞,也玩笑道:“什么仰仗我,连我还是托你的福,还要指望你认真读书,将来像老爷那般为官做宰,替我请封个诰命,那才算露脸呢。”
    池镜望着她那一脸薄薄的汗打趣,“想得倒很美。”
    说话听见那头在摆午饭,玉漏却燥热得不想吃,只摧池镜去吃。池镜也不过才从史家回来,给太阳晒了一路,也热得吃不下,便吩咐青竹,“饭且摆在那里,先来一碗冰酥山消消暑热。”
    未几端了碗牛乳酥山来,上头浇着捣成浆的杨梅汁,两个人对着在炕桌上拿汤匙挖着吃。吃得池镜心静下来,会心一笑,“从此你掌着府里人口进出,只怕就要得罪二嫂了。”
    原来是络娴和她手下的高妈妈管着访班查值,遇见那些偷懒耍滑厉害的,要赶出去,就去回老太太,如今却要来回她,她倒像成了络娴的上峰,做嫂子的自然会心里不痛快,何况还有素日的过节。
    玉漏也虑到这点,却没所谓,“只要管着一宗事,就免不得要得罪一些人。”
    池镜又一笑,“二嫂一闹,恐怕连二哥也要对我存些嫌隙。”
    玉漏认真端详他一眼,他虽这样说,脸上却一副是不上心的神情。从前以为他与贺台倒还算亲热,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场面功夫。
    她问: “这些时光顾着伺候老太太的病,倒没留意二爷的身子好些了没有?你可去那头瞧过他?”
    “前几日去过一回,还是那样,不见好也不见坏的,他那个病本来就好不了,有点风吹草动就咳嗽,这时节百花尽开,愈发连门也不便出。”
    玉漏见他还是那淡淡的神色,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对谁能有几分情谊?刚认得的时候,以为他很记凤翔的情,还不是照样对他背信弃义。感念着凤太太,后来凤太太一死,也从没再听他提起过她。
    有一回因为什么她说到凤太太,他也只是淡淡掠过。人死如灯灭这话,他倒奉行得很好。
    她想起上回在娘家他对她发的牢骚,便试探道:“听说桂太太的病愈发重了,老太太又不给请太医,又没人理她,我看她是难熬过今年了。不知她死了,大老爷是就算了呢,还是续弦另娶?或是轻省点,将那院里的哪位姨太太扶正?”
    是暗示他如果有意,她可以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吹吹风,将他亲娘扶正成大太太。也未为不可,毕竟大老爷这把年纪,要敲锣打鼓地外头择人续弦,未免不大好听。
    他却全没意思的样子,反劝她,“这种事你最好少去管,大伯和老太太还没想到那么长远呢,何况大伯是长辈,你去操这种心,没上没下的。”
    玉漏平白吃他两句教训,心里蓦地不高兴,暗骂对他是好心没好报,吃午饭的时候就一直沉默着不和他说话。他给她搛菜,她也端着碗让过身去。
    饭后池镜看出不对来,便故意来缠她一起歇中觉。外头莺啼蝉鸣嗡嗡地闹得人昏倦,太阳猛烈地晒在地上,绣鞋踏上去也会觉得烫脚,下人们都不
    肯这时候出去逛,只管在各屋里打瞌睡。这时候便分外宁静,静得没有尽头,白昼像熬不完的样子。
    玉漏也有些困意,却在榻上硬挺着,“我不睡,一会儿兴许老太太有事要叫。”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池镜从床上起来拉她,她屁股像粘在榻上扭动两下,他不由分说把胳膊伸去她腿弯下将她抱起来,“我又不做什么,一起躺着睡个午觉还不肯?”
    玉漏推说“热”,却也将将就就地给他放在床上。如今铺了竹席,皮肤骤然碰到还有点凉意。
    “你怕热就睡外头,不放帐子,有风吹进来就凉快了。”
    一向都是他睡外头,因为男人起夜方便。玉漏偏往里头翻去,咕哝道:“我睡外头?那不是没上没下的?”
    池镜没奈何笑了,“我方才是说别人会说你没上没下,又不是我要这样说。”
    玉漏没吱声,蜷着身子面向壁隅。她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平复下来,不由得反思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今时今日,仅仅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怄起气来?她抠着那帐子,那湖绿的帐子是整片的,从床顶上罩下来,陡然觉得是陷入网中,不由得警觉。所以气虽不气了,却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竟看不出她有如此小性,池镜只得翻来将她搂住,凑在她后脑勺小声说:“忠言逆耳,不过你不喜欢听,大不了我往后不说了。”
    她想着那门帘子没放,怕丫头在小书房里看见,忙转来推搡他。
    几下后,他也像是生了气,也翻过身去不理她。沉默一阵,后来竟都睡着了。
    还是下晌丫头进来叫两个人才起身,起来又再想不起睡前怄气的事。池镜还是那样,来替她戴耳坠子,坐在一旁梅花凳上,双膝分得很开,像将人围困起来。戴好珥珰他又不经意地抱怨,“你眉毛长得齐全,我想学着给你画眉也是多此一举。”
    玉漏转头向镜中一照,的确从没有画眉的习惯,亏得没这习惯!此刻已经是过度亲昵了。
    “我和玉娇的眉毛都生得齐全,素日都是只用刀子剃一剃,从来不画的。”
    提及玉娇,池镜有丝心虚,起身走到榻上去,“你们姊妹俩是有点像。”
    “人家都说我和她眉眼最像,她是鹅蛋脸,我的脸尖了点,鼻子也不如她的高,比不上她标志。”
    她是瓜子脸,不过胜在腮上有两片丰腴的肉,看着并不刻薄。她的长相很能骗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么锋利。
    “自那回她走后,也没有听你讲她有书信回来过。你不惦记她?”
    “惦记她?”玉漏怅然地对镜笑起来,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薄情之人,玉娇走后,很少想到她。可一旦想到,不免唏嘘,也怕她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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