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她是女孩子,他把叶应澜安排在腊戍,负责车辆维修。
    腊戍是滇缅公路的起始点,条件相对比较好。
    货物从缅甸仰光港卸下,通过铁路转运到腊戍,在腊戍装车运到昆明,再从昆明经过贵州运往重庆。
    车辆往返跑,车子很容易发生故障,从刚开始她在基地维修,到后面她开着救援车进行道路救援。
    再后来,在崇山峻岭之间的滇缅公路上,在日军的炮火攻击下,司机折损严重。没人了,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司机,开车运送货物,风里来雨里去,工作强度高,吃不饱,还有肆虐的疟疾、登革热等传染病。
    他们每一个都面黄肌瘦,她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人的美丑是看皮囊吗?在他心里,她是人间绝色,是骨子里带着香气的美人。
    他回来了,看到她摘下红盖头,那张极致艳丽的脸,才让自己心头震撼,原来她是那种眼不瞎就能看出来的人间绝色。
    这人还真被小梅猜到了,这么看她做什么?她下楼问他:“干什么呢?”
    “应澜,你好美。”余嘉鸿真心说。
    叶应澜实在受不了他,横了他一眼:“傻!”
    老太太见孙女孙女婿眉眼传情,笑得嘴都合不拢。
    叶应澜的姑姑转头看姑父:“以后你可不是爸妈的心头肉了。”
    姑父笑:“就算嘉鸿排第一,那也是我昨日跟亲家老太爷商量的,在爸妈心里我和嘉鸿肯定不分上下。”
    叶家老太太笑:“肯定不能分上下,跃成和嘉鸿都是我的心头肉。”
    姑姑和姑父结婚多年,两人夫妻恩爱,姑父在爷爷奶奶心里比儿子更加贴心。
    汽车声响起,姑姑说:“是大哥回来了吧?”
    余嘉鸿和叶应澜站了起来,叶老太爷沉声:“你们俩坐下,随便他们。”
    叶应澜的爷爷和父亲多年来一直有隔阂,不仅仅是因为她爸风流无度,更是因为在经商上父子俩有很大的分歧。
    爷爷对她爸的唯利是图很看不惯,她爸也无法理解老爷子那些固执得可笑的道德感。
    所以,别说他爸在各地都有家,就是在星洲也是不和二老住一起,住一起,一顿饭的功夫,父子俩都能吵起来。
    长辈之间有龃龉,叶应澜和余嘉鸿终究是小辈,也不能无礼,站在门口等叶应澜的父亲进来。
    叶父和他那些姨太太,还有儿女,人未到,嘈杂的声音已经到了。
    叶应澜的父亲叶永昌带头,他身边跟着的是二姨太,他们身后是二姨太的一儿一女。
    叶永昌不过三十六岁,西装革履,留着八字胡,手里拿着文明杖,富贵从容,很气派。
    三姨太常住上海,一个女儿跟在她身边,如今在打仗,当然不可能过来。
    二姨太子女身后跟着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是四姨太的儿子,四姨太也住在星洲,老太爷看见日本人就烦,所以不许这个日本姨太太出现在叶家大宅。
    五姨太常住爪哇,六姨太在香港,因此再后面则是手里抱着娃娃的七姨太,七姨太边上则是比叶应澜还小两个月的八姨太。他们一进来可谓济济一堂。
    要不是今天是叶应澜回门,叶老太爷压根就不想看到这么多糟心的人。
    叶应澜带着余嘉鸿认识这群跟自己一年到头就见上两三面的弟弟妹妹。
    总算认完了,叶永昌打发三姨太带着孩子和其他姨太太去出去,他就留了二姨太生的那个儿子在屋里,这个儿子是叶永昌的长子,如今读中学。
    叶永昌拿出一盒雪茄,他给妹婿发了一支,又递给余嘉鸿。
    余嘉鸿摇头:“我不抽烟。”
    叶永昌拿出打火机给妹婿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了烟,抽了一口说:“嘉鸿留洋刚刚回来,以后打算做什么?”
    “前天刚刚到家,还没安排。可能会跟父亲一起接手家里的生意。”
    叶应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余嘉鸿的话很简单,她愣是从他说话的口气里读出了疏离。
    她可没跟他提过自己对这个父亲的厌恶。
    “单单做生意那是最好不过了。”叶永昌手指夹着雪茄,吐出一口烟,“现在时局动荡,日本人已经打到上海了。我们是生意人,你也劝劝你爷爷和爸爸,有些事情不要太积极。”
    “我刚刚回来,对时局还不太了解,不知道爸爸所指的是什么?”余嘉鸿请教的口气,淡然的目光看着叶永昌。
    叶永昌吐出一口烟:“聪明人都懂两头押宝,说到底,我们已经在南洋生根发芽。两边保持关系,才能得利。你娶了应澜,我得为我女儿考虑。”
    叶永昌转头跟老太爷说:“爸,您也看到了日本人几乎是摧朽拉枯。积弱积贫的中国,根本不堪一击,卢沟桥、宛平、北平、天津一个多月全沦陷了,日本攻陷上海,就在眼前。我们还要在上海做生意。把日本人得罪狠了,对我们没好处。您这样又是捐飞机又是捐大笔钱财真的太过了,以后收敛点,不要做出头的椽子。”
    叶应澜听着父亲的话,不禁想起书里w.l的内容。
    书里详细描写星洲沦陷之后,日本人逼着余老太爷出任华人商会会长,余老太爷抵死不从,最后自尽身亡。
    有个日本姨太太的叶永昌,怂恿她爷爷不成,索性自己上任华人商会会长。
    日本人认为若非南洋华人资助,中国早已经攻下。所以日军攻陷星洲后,逼着华侨交出五千万元俸纳金。叶永昌到处劝说华商,让他们拿钱出来作为“奉纳金”保命。
    爷爷见孽子如此,寝食难安,找了叶永昌回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叶永昌捅死。
    日本人上门来,她爷爷用黑纱负面,在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大喊:“生了个汉奸无颜对列祖列宗。”用杀子的尖刀结束了生命。
    叶应澜回想了书里的内容,她转头看向爷爷,只见爷爷脸已经黑得像锅底,到了忍耐的极限。
    然而叶永昌还在说:“爸,您睁开眼好好看看世界。贫穷落后的中国,拿什么跟有坚船利炮的日本比?从大航海开始西方殖民已经几百年了,您看看原来的这一片,大部分都是荒岛,自从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来了之后,荒地成了种植园,荒山成了矿山,海峡成了航运要道,槟城,马六甲和星洲发展得多快?”
    叶老太爷气得发抖:“我呸!英国最大的殖民地印度,为什么连着发生饥荒?是英国人为了在印度掠夺资源,让印度人去采矿,让印度人去种棉花,种茶叶,为了出口给中国鸦片,让印度人种植罂粟,在大面积种植这些作物的情况下,还大量出口粮食。印度才爆发了连续的饥荒,饿殍千里,死了几千万人。”
    “所以这跟您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当道,我们百货公司不照开?我们的生意就没有了吗?”
    叶老太爷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叶永昌:“畜生……”
    第13章
    叶永昌没有防备,茶杯被砸在身上,被茶水泼了一身。
    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茶叶:“您以为英美是中立国吗?不是的,那些美国的商船运送了多少钢铁石油给日本。行驶在中国路上的日本军车用的钢材七成来自于美国,用的油六成来自于美国。美国是背后得益者。就凭中国人在国联哭喊,他们会放弃手中的利益吗?嘉鸿从美国回来,他姨夫还是中国的外交使节,你问问他,我说得对吗?”
    叶永昌认为女婿十岁赴美,在美国长大,定然不会像老人家那么顽固。
    余嘉鸿被点名,他看向叶永昌,面沉如水:“首先,我相信中国人一定可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其次,外族入侵屠杀的都是我们的同胞。为国捐款不应该从利益上考虑。再次,我十岁赴美,我阿公带着我祭拜祖先,他在祖先牌位前,跟我说,不管漂泊到何处,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存亡之际,我们无法置身事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知道1929年被公开的文件中,日本就定了策略先入侵中国东北,之后目标是中国全境,后面是印度和南洋,日本人的目标从来就是整个东亚,如果中国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大的国土面积和人口都没办法阻挡侵略者。一旦中国沦陷,难么南洋也难以保全。”
    “我们是海峡殖民地,有英国的军队护卫。边上还有澳大利亚,那里也有英国驻军。”叶永昌说。
    余嘉鸿的声音有种无可奈何,甚至是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去美国的时候,那个时候美国是多么繁荣?但是两年后华尔街开始崩溃,银行开始倒闭,经济衰败瘟疫开始侵袭全球,日本为什么要入侵中国?起因不就是经济重创,失业率高企,转移矛盾?您去看看欧洲报纸上的那些观点就知道了,欧洲离打起来也不远了。二十年前的欧战打成什么样您不知道?英国不要防卫本土?”
    “你不要危言耸听!”叶永昌说这话已经外强中干。
    叶应澜听了余嘉鸿的话,他说的这些跟书里说的局势几乎一样?书里说还有两年不到,欧洲就会爆发战争,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震惊。
    他说:“南洋的巫人、华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用了几百年和殖民者达成了平衡,各司其职,但是我要提醒您,三百年前,西班牙人登陆菲律宾,对华人进行了三次屠杀,死亡超过十万,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制造了红溪河惨案,当时巴达维亚一共才两万华人,杀了一万多。这几年,日本人不开妓院了,也开种植园和矿了,做正经买卖了。华侨和日侨在南洋做的生意重叠的非常多,如果洋人被赶走,日本人来了,南洋的大部分种植园、铁矿、锡矿、商业,乃至港口都在华人手里,您说,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大屠杀?把这些生意收到日本人手里?”
    这些话可不就是书里描述的那样吗?只是书里中国一直在顽强抵抗,成了啃不下的硬骨头,日本在久攻不下中国之后,开始进攻南洋,殖民者军队抵抗非常薄弱,日本人快速占领了南洋后对华人进行了屠杀,光星洲就屠杀了五万华人。
    听到这里叶应澜嘲讽地笑了一声:“爸,四姨是南洋姐出身,想来您也知道,就算是穷困的中国,过番做劳工的也大多是男人。日本这样以明治维新为骄傲的国家,自诩为东亚第一强国的国家,政府为了外汇,默许国内数十万女子下南洋从事卖春业。十多年前,他们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不需要女人换外汇了,提出废娼,关闭海外妓院。翻脸无情,任由这些为他们寄回去大量外汇的女人们流落街头。他们对自己的国民尚且如此,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对我们?”
    余嘉鸿抬眸看叶永昌:“所以救中国,何尝不是在救南洋?”
    叶永昌被余嘉鸿逼视,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迫人的气势,居然让他不敢直视。
    他偏头看向叶应澜,口气软了:“我不是说要背叛祖国,我是希望你们能冷静理智。我没说不让你们捐,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不要太过于积极,无论如何都要为家人考虑。”
    他又看向余嘉鸿:“我理解你是一腔热血的青年,但是你娶妻了,马上要有儿女了,你希望你的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没有父亲吗?到时候他们怎么活?在救国之前,先救自己。”
    余嘉鸿伸手握住叶应澜的手:“我相信应澜必然与我一样。我们都会为祖国奔走。”
    叶永昌见他冥顽不灵,他又跟叶应澜说:“我跟你爷爷为了你的婚事争吵过,我不同意你嫁入余家,余家人在这件事上都魔怔了。他不会顾及你和孩子,你愿意未来都处于风险之中吗?要是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来找我,我是你父亲,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跟她爷爷吵架,不想让她嫁入余家,是因为他想让她嫁给他的生意伙伴的儿子,那位公子哥儿,还没结婚但是孩子已经有两个了。
    “前十八年您都没护过我,我还能指望您以后护着我?”叶应澜像是看笑话一样看叶永昌,“美国有位将军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一旦卷入战争,女人真的可以走开吗?日本人杀了多少妇孺?报纸上的照片您没看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努力保护自己。嘉鸿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来找您。”
    叶永昌从她的脸扫到自己的父母,再看向这一屋子的人,仿佛看见了一窝子的傻子,他转头跟儿子说:“跟你妈说,我们走!”
    叶永昌怒气冲冲地带着一群姨太太和儿女离开,原本一大家子的回门宴,就剩下了他们一桌人团聚在一起吃了个饭。
    下午叶应澜换上了穿过来的旗袍,在余嘉鸿的怂恿下,把家里的洋装打包了放上了车子。
    跟爷爷奶奶道别,余嘉鸿笑看着她:“你来?”
    叶应澜点头:“嗯!”
    叶应澜开车,余嘉鸿跟她说:“应澜,三家车行你还管吗?”
    “有管事,我平时会过问。”叶应澜想了一下,自己婚前外出做事,可能让家里有些闲言碎语,他是提醒自己。
    她说:“不会用太多时间,我会以家里为重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余嘉鸿侧头认真地看她:“你以后有空还是去车行做事。”
    “你让我去车行?”
    “对,我会跟爷爷奶奶说的,会让他们同意的。”余嘉鸿看着她,“如今时局动荡,就像你刚才说的,战争来临,女性无法置身事外,多积累些经验,我希望未来我们是相互的依靠。”
    叶应澜想起书里的秀玉、婆婆、二太太和小姑,这些一直在宅门里面的女子,在面对家族变故的时候,用双手撑起了一片天,延续了家族,与其被逼着跌跌撞撞成长起来,不如从当下开始。她点头:“好。”
    如果书里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可以从现在开始,有目的地培养汽车修理工,培养司机,为以后做准备。
    夕阳下,椰棕摇曳,报童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日本进攻上海,万船封江,军民誓死守卫南京……”
    这种消息听着就让人胸口发闷。叶应澜开车到余家门口,见大门关着,透过铁栅栏门,里面一辆车在门口,亮着车灯。
    结婚那天见到的男孩扒拉在铁栅栏大门上哭叫:“嘉鹏少爷,求求你了,救救我姐姐。”
    门里,余家二爷正让人扯着余嘉鹏:“你给我回去。你已经救过她一回了,你能护她一辈子吗?”
    余嘉鹏目红耳赤:“放我出去,我不去她就没命了。”
    余嘉鸿推开车门下车,走到门口拉住那个男孩,对里面的余家二爷说:“二叔,这是一条人命,我陪嘉鹏走一趟。”
    余嘉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爸……爸……,大哥说陪我去。”
    叶应澜想起书里也有相似的一段情节,也是回门日,只是车里坐的人是她和余嘉鹏,在大门口遇见了这个男孩。
    余嘉鹏听见消息想去救人,让她下车,她坐在车里不动,余嘉鹏要把她扯下车子。
    刚好这个时候余嘉鸿从外面回来,余嘉鹏拦住了堂兄的车子,上了余嘉鸿的车,一起去救秀玉。
    后来,她不肯下车这件事,也反复拿出来说,成了她恶毒的罪证之一。
    “二叔,我陪嘉鹏去。”余嘉鸿再次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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