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陪您一起去。”叶应澜说。
    蔡月娥下楼让家里的保镖跟着,送她们婆媳一起去轮船公司,叶应澜上了车才问:“妈,怎么回事?”
    蔡月娥简述给叶应澜听。
    叶应澜很意外,余家跟克拉克合作很多年了,要是没有余家这么多年的上贡,能有克拉克家族在南洋今日的地位?克拉克只会担心余家会不会甩开他,另外找洋人合作,而不是他甩开余家吧?
    而且按理说,如今的余家就算是跟克拉克分道扬镳,余家也不缺洋人合作,公公为什么会这样?
    到了码头的轮船公司,公司里的管事连忙迎了过来:“先生在船上。”
    “一个人?”
    “有人跟着,很不对劲。”
    婆媳俩快步跟着管事上那条刚刚送他们回来的客轮,立马有人迎接了上来,带她们俩上去,到第四层客舱,叶应澜见平时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公公,眼睛通红,额头青筋冒出,正在撕扯着墙上的一张张抗日宣传画。
    蔡月娥奔跑过去,拉住他的手:“修礼,你这是做什么?”
    余修礼咬着牙,声音带着悲愤:“你让我亲手把它撕干净。”
    “修礼……”蔡月娥伸手抱住男人,“你别吓我。”
    “我没事,我真没事。”余修礼拉开了自己的妻子往前,撕下一张画着日本人杀害中国孩子的图,再撕一张,再撕……
    她们婆媳俩陪着他撕掉了这艘客轮上所有的抗战宣传图,余修礼抱着这些宣传图,步履蹒跚地走下了船,到岸边,他蹲下,问人要了火柴,把这些宣传图一张一张地烧了,看着一张张写着激励人心标语的宣传画化为灰烬,他这才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回去了,回家吧!”
    叶应澜上了副驾驶,公婆坐在后排,她听婆婆问公公:“克拉克要你去做什么?”
    这时候余修礼才长叹了一口气:“他让我把所有客轮上的,有关于中日战争的宣传标语全部去除,否则就停止和我们合作。作为挂了英国旗的商船,我们可以运,但是不能有政治方向的选择。”
    英国在战事上采取绥靖政策,在星洲很多游行和集会,时不时会被海峡殖民地政府冲击和取缔。
    “站在他的立场,他要求你这么做,没错啊!”蔡月娥跟男人说。
    余修礼闭上眼:“我知道,他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人家明知道咱们在给国内运军需,运援助物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很好了。”
    “那你?”
    余修礼靠着蔡月娥:“我只是难受,作为中国人,桑梓之地故国家园已成焦土,我在自己的船上,为母国说几句话都不行。”
    在这样的世道,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那么多的消息,那种无力感,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崩溃,就像梦里余嘉鸿爬进江水里,但是伤心难过之后,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
    想起梦中书里说日本终将战败,中国会迎来解放,而星洲也会独立建成以华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叶应澜说:“爸,终有一天,我们的船不用再挂英国的旗帜,可以自由航行于海上。”
    第67章
    一夜过去,叶应澜再见公公,余修礼又是谦和稳重的模样。
    吃过早饭,余老太爷把叶应澜和余修礼叫进了书房,余修义和余嘉鹏也来了书房。
    余修礼着重说了余嘉鸿在香港的投资,老太爷点头:“乱世先安民,这是几方得利的事,做得不错。”
    他又说了乔家船的事,老太爷对此的看法:“有些钱不可赚尽。”
    “是啊!乔家那位公子一家也来了星洲,刚好看应澜的车行和旧卡车修理。”余修礼说,“这次嘉鸿去武汉,会和乔老板一起走武汉到重庆,重庆到昆明的路,他和乔老板一起商量出一个滇越铁路加上公路联合运输的办法来。另外也去重庆跟李老板见面,w.l把昆明和重庆的厂子尽快建起来。”
    “应澜,你的车行最近几天应该生意不错,你今天回去之后,把车子尽快往国内送。”
    “是。”叶应澜点头。
    余老太爷转头问余嘉鹏:“嘉鹏,你那里的进展呢?”
    “大哥帮忙找了那个谢德元,这几天已经有两台设备完工。我想着重庆和昆明的工厂要建起来还要时间,这两台设备虽然不大,却也有点难度,我索性让现场把这两台设备安装上去,替换了原来的日本老设备,试用一阵,看看情况。如果没问题,至少证明偕昌记的能力。”余嘉鹏说。
    “嘉鹏做事越来越老道了。”余老太爷说道。
    听见祖父赞扬他,余嘉鹏微微笑了一下:“谢谢阿公!”
    “乱世里,能看到你们都这样争气,我就放心了。”余老太爷说,“你们都去忙吧!”
    叶应澜从书房出来,叫上小梅,拿了给车行同仁的礼物上了车。
    自己上了车,开车去车行。
    到车行门口,她发现车行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车行的大门还紧闭着,还有一个小时车行才开门。
    叶应澜轻笑着把车开进了车行后院。却见里面齐刷刷的喊声,他们车行的十来个年轻小伙正在出操?
    叶应澜把车停了,下车来,头挂着汗珠的郑安顺跑了过来:“姐,回来了。”
    “你们这是?”
    “我跟吴叔商量,日本人在国内打得激烈,上次跟姐夫聊天的时候姐夫也说日本南进策略是早就定下的。我们就成立了一个护卫队,自愿报名,早晚各留一个钟头,两手准备,有人愿意回国杀敌,也不会是个从来都没拿过枪,上场就被人打的傻子,不回国呢!万一日本人来了,我们也能自己拿起枪杀敌!吴叔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呢!”
    安顺想得可真是周到,书里可是说了,她回国的时候,是带着叶家车队的司机和修理工三十多人回去的。
    能够学一些本事,是真有必要。
    “就十来个人,是因为有些人住得有些远,早上过来不方便。”
    “不能晚上练吗?”叶应澜问。
    “晚上?现在咱们每天晚上做到七八点,要不是外头乱,吴叔怕出事,说八点必须放工,就是通宵也做不完。”
    “好吧!”叶应澜跟他说,“你们继续练,我和小梅先进去了。”
    郑安顺刚要转身,叶应澜想起什么来:“安顺。”
    他停下,叶应澜说:“小梅跟我说了,这些日子你可厉害了,一天能卖五辆车。”
    郑安顺脸红着笑了:“谢谢姐!”
    “去吧!”
    郑安顺几乎是带着跳跃回去继续练。
    叶应澜和小梅一起提了东西进店堂,把拿来的东西除了要给几个管事的,有专门的一份,其他的,她让小梅给秀玉她们几个姑娘送点进去,还有的分给修理间和店堂里的伙计。
    吴叔自从他太太去世,女儿出嫁,儿子在上中学,他每天早上陪着儿子吃过早餐,送儿子去了学堂,就直接过来了,叶应澜进他的办公室,果然他已经在了。
    叶应澜把礼物给他:“吴叔,你的。”
    “太多了,家里就我跟阿轩两个人。”
    “反正我就是买了给你,多了你就送人。”叶应澜跟他说。
    吴叔站起来:“大小姐,我陪你走一圈,刚好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量。”
    吴经理陪着叶应澜走到后院,不过往后走了几步路,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香甜气息。
    “现在有钱的想买车子,第一时间就要来我们车行逛逛,一个是听安顺这小子说车子怎么挑,一个就是吃秀玉的糕点,没钱的不买车,就来门口买两块糕点尝尝。兴裕行在大家心目中是有好吃糕点的车行和买糕点的。”吴经理摇头。
    “不挺好吗?以后吃糕点的人,要是想起买车就想到了兴裕行。”叶应澜自己说出这话都想笑。
    叶应澜往厨房走,小梅正在厨房里咋咋呼呼,秀玉看见叶应澜,兴奋地叫:“小姐。”
    她手里的糕点刚刚出笼,她拿了一盏糯米糕过来:“小姐这么多天不见肯定想我的糕点了。”
    “想死了。”叶应澜捏了捏她因为忙碌而红扑扑的脸颊。
    她一口咬下香甜红豆椰香糯米糕:“等下,有位太太过来,她是苏州的糕点大师,你到时候跟她见一见。”
    “嗯。”
    “快去忙吧!”叶应澜跟她说了,一口把红豆糕给吃了。
    继续和吴叔前行,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见自己才离开几天,原本他们车行旁边的空地已经圈起了铁丝网,里面停着一排排的破旧卡车。
    吴经理指着另外一边,盖着雨蓬布的卡车说:“这些是已经修好的。那边是待修的。就是人手不够,咱们现在车间的设备也不够。晚上做工做得太晚,我也担心他们回家会出事。”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这些天在香港聊那些工厂,说起早夜班,她说:“吴叔,我说的未必对,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设备一下子是没办法到位的,毕竟要订购生产也要时间,但是我们可以分早夜班。比如说早班早七点到晚七点,夜班晚七点到早七点,这样上下班的时间都是热闹的时间,也安全,设备还是这些设备,可以双倍利用。”
    “小姐说得是,我怎么就没想到。”
    “您不过是最近忙坏了,我也不信您没想到,很有可能想到了,却担心工人们不愿意,还有后面有工钱的问题。”叶应澜看着他说,“修理车间,现在工作量上去了,原来的薪水作为底薪,咱们把每个工序测算一下,每一台车按照更换零件的难度定工时,给工钱。这个月已经没办法这么做了,这个月发双薪吧?”
    “新车是暴增了,但是旧车收进来,也花了很多钱,这个时候正是花钱的时候。”
    “就是因为量暴增了,才要狠狠地把钱花下去,你想想工作量,是不是比翻倍还多?固然很多人认为能进车行学门手艺不拿钱也乐意,但是你想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洋人的车行薪水之前就比我们高两三成,只是大部分人没资格进,只能选我们这里罢了。他们现在是跟别的行当比,觉得我们这里挺好,但是累成这样,不多加点钱,心头的不满真出来了,给你调皮捣蛋怎么办?”叶应澜说,“今天就宣布,还有每天的训练,上班的头一个小时用来训练,刚好趁着交接班的时候,设备也检修一下。”
    “好,我立马宣布。”吴经理又看着这片地方说,“大小姐,这片地要不要拿下?”
    “拿下,我们还要建两个修理车间。”叶应澜说。
    “另外,我有个想法……”吴经理还要说。
    叶应澜抬手腕看:“吴叔,走了,跟我一起去接乔家夫妇,路上说。”
    叶应澜上了车,她开车,吴经理坐副驾驶,之前她结婚有半年多没接触车行,她回到车行,吴叔似乎也没那么多事,现在他这个事多得一件接一件,这些完了,又说起巴达维亚的车行进展,店铺已经选好了,接下去就是装修和设备进场了。就是这里要抽调人过去,吴叔推荐之前在车间和店堂两头跑的翻译江叔,当时就是江叔大病一场,叶应澜才进车行帮忙,叶家也是仁义,并没有因为他休了将近一年而不要他,反而预支了薪水,让他度过了最难的时期。
    “江叔身体也恢复很久了,又是老人,他做五姨的助手刚刚好,刚好他也缺钱,外派薪水还能升一升?”叶应澜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星洲这里您和安顺洋文都好,巴达维亚那里五姨太中文还是磕磕绊绊,跟她讲清楚还是要有个会洋文的。”
    “外派香港,你觉得谁合适?”
    “槟城修理车间的管事,本事不比老张差,关键是他们那里量没有我们这里多,还能抽得出人手。”
    “现在也不要追溯哪里量大哪里量小,三家车行,这个月都是双薪,后面就看三家车行,各自的本事了。”
    “还有,我最近很忙,安顺那小子颇有做生意的天赋,就是他实在太年轻了,否则我想把几家车行的店面都交给他。”
    “还记得我爷爷是怎么起来的吗?”
    叶家总是对爷爷年轻时候绝妙的一笔囤货津津乐道,叶家虽然是宁波富商,但是富贵这种事情,今日不知道明日,太爷爷曾经做生意亏损,抑郁而终,家族里的人自然也不看好他们这一支,爷爷那时才十五岁,不读书了,进了家族中的一家铺子做起了伙计,做事之余他还研究里面的门道出去跑街,得知有家洋行要出售一匹海上损坏了铁皮包装的润滑油,他做主全部吃进,那个时代润滑油用的地方很少,这么多润滑油要多少日子才能卖了?
    叶家为此骂得他狗血淋头,认为他跟太爷爷一样野心大,却没本事。没想到之后就遇到欧洲局势紧张,后来市场润滑油稀缺,他凭着这一笔赚了两万多两白银。爷爷也因此被家族重新重视起来。
    叶应澜笑:“那一年我爷爷也才十七岁。嘉鸿年纪也不大,在余家这么大的家业里,可是很有说话的分量了。”
    “但是老爷是叶家子孙,就像您一样,您是大小姐,您一进车行,纵然年纪小,到底是叶家的姑娘。安顺不过是一个外人,我不担心他的天赋和本事,我担心的是他能否压住其他两家车行的店堂管事,能把他的想法执行下去,尤其是马六甲的罗经理。”
    马六甲的罗经理?那是爷爷奶妈的儿子。叶应澜也知道他的那些破事,只要不太出格,她也尽量不去动他,以前只要能赚点钱就可以了,现在?
    叶应澜看着吴经理,吴叔看着她说:“绥靖政策是求不来太平的。”
    原来吴叔一直跟自己说这二十来天的事,摆了这么多问题出来,让她解决,实际上都是为了引导她往这一件事上?她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吴叔,还是吴叔!”叶应澜点头,“您说得对,妥协只能拖延时间,只会助长对方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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