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应澜正在琢磨现在的状况。
    那位老先生站了出来,他对着众人鞠躬:“诸位,听老夫说一句,南洋同胞始终与祖国站在一起,为抗战出钱出力,我等深表感激。”
    林先生走到张老先生身边:“张公乃追随孙先生的元老,为中华兴亡而奔走。此次不辞艰险,万里而来,是为感谢南洋同胞为国家作出的巨大贡献。”
    “我在国内,就听闻余太太巾帼不让须眉,为采办捐赠汽车而奔走,本来说好下午交车时见面,我实在难掩激动之心,催着林先生带我来兴裕行。”张老先生转身对叶应澜作揖,“老朽谢过余太太的拳拳爱国之心。”
    “张老先生是我与外子都尊敬的长者,这如何使得?”叶应澜弯腰行礼。
    这位老先生跟众人表达了感激,又跟自己作揖,他这是想要避重就轻?
    他说:“余太太,带老朽去看看救护车?”
    这样转移话题,恐怕不妥,叶应澜没有挪动脚步,果然人群中有人高喊:“这就算完了,一句道歉都没有?还要人为你们出钱出力?”
    张老先生听见这话,立马弯腰:“实在对不住。”
    “张老先生,你这是对不住谁?是这个小子的错,为什么你要出来道歉?”那人揪住不放。
    “这小子不道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道歉,算什么事?”
    “这个世道,我们都看不懂了,要饭的,到舍粥的人家门口来撒野了?”
    “说谁要饭的?”这个年轻人立马怒喝,“不要命了?”
    有一个中年男子站了出来:“我说的,不想要饭,就别来南洋募集资金,别求着我们捐钱。”
    “谁……”这人要跟人对骂。
    张老先生立刻喝止:“明远,给余太太道歉,给众位道歉。”
    这人满不在乎地笑:“他们也配?”
    说完,他大摇大摆,扬长而去,留下众人议论纷纷。
    “诸位实在抱歉。”张老先生再次弯腰道歉。
    叶应澜看着这个滑稽的场面,他们是来募集资金的,本该让南洋华侨报以同情,现在这个年轻人做出这样的事,张老先生来道歉,算什么事?
    人都走了,还能怎么样?姜先生说:“余太太,还是先参观车行吧?”
    “张老先生请。”叶应澜伸手请他们进去。
    叶应澜陪着他们参观了车行,介绍了当前采办捐赠车辆的进程。
    张老先生还提了乔老先生如今运营着车队,哪怕汽运价格远远高于铁路和船运,在当下这个情况下,能走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他们很有兴趣,提出要参观旧车修理工厂。
    叶应澜陪着他们走了旧车修理工厂,一起进办公室喝茶。
    “我看乔老板的车队都是旧车。即便是你给筹赈会价格便宜,一辆新车动辄三四千,但是乔老板的旧车不过两千都不到。如今国内这个状况,新车折损也高,如果捐助旧车,不是有更多车子能进国内?”这位胖胖的霍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叶应澜烫着茶盏,冲洗茶叶,抬头看向这位先生:“霍先生,旧车的价格天差地别,而且旧车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势必要新旧车一起捐,有人要是收购了没有修理好的旧车,替换了新车,旧车用于军用,故障不断。到时候说这些旧车是南侨总会捐的,怎么办?”
    这位霍先生停顿了一下。
    “我们提供新车,到港之后经过再次测试的车子,送往国内,尚且被认为是生意。而且,我们修出来的旧车,实际上也都是卖给国内,也是用于国内运输,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叶应澜给几位倒茶。
    “不知道你们修理厂可有更多的旧车可以售卖?”霍先生问。
    叶应澜心里明白各家都有小九九,这位霍先生是眼红乔先生汽车运输业务了。
    乔老先生现在主营就是昆明到重庆和武汉到重庆两条线路,尤其是昆明到重庆,他儿子乔启明在香港和南洋采购了物资之后,通过余家的船运往海防港,如今香港一百大洋的东西到内地可以卖到三百大洋,边运输,边做贸易,就这已经赚得让人眼红。
    直接说你们也要组建汽车运输公司,偏偏先说要让筹赈会捐旧车,明显是想要浑水摸鱼。叶应澜说:“供不应求,还没出来就被订了。”
    这位略有些失望。
    林先生和姜先生邀请叶应澜一起去吃午饭,午饭后再筹赈会门口,背后是红色横幅,前面是整齐的二十八辆崭新的救护车,在报社记者面前,进行了车辆交接。
    张老先生声泪俱下地感激了海外华侨的爱国之心。
    这时有记者问:“张先生,我想问,您对在武汉、重庆等地的商店出现南洋的捐赠物资。您有什么看法?”
    张老先生被问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准备。
    这这位记者拿出一份报纸:“这是我的同僚在武汉和重庆进行实地采访后,发回的照片,登上了今天的报纸。”
    “我来跟大家念一下。”这位记者念了起来,“南洋捐赠抗战物资被高价转卖牟利……”
    文章的内容是南洋给抗战前线的大米、煤油、阿司匹林、毛巾等物品出现在了重庆和武汉的商店里。
    这篇文章内容念完,全场哗然。
    边上的人还添了几句:“我也看到这条新闻了,所以才过来看看,想亲口问一下,我们省吃俭用,为国内捐赠的物资,为什么没有到前线将士手里?而是被放在商店里高价转卖。”
    主持这场交车仪式的姜先生急急忙忙从记者手里接过报纸,报纸上有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汉口拍的,那是一家洋行门口,配上的是一个米袋,米袋有“星洲宝隆行捐赠”字样。另外一张照片是重庆的商行,记者买到了不同的日用品,相同的是,都有捐赠字样,最后一张是重庆那个商行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捐赠物资。
    “张老先生,我们捐出的血汗钱,是为了救国,是为了救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高价商店?”
    “我们捐出去的东西,被贪污了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
    “如果我们捐的钱,到不了将士手里,而是到了蛀虫手里,我们捐了做什么?”
    “……”
    声浪越来越大,星洲天气炎热,张老先生头上冒汗,掏出手帕擦:“诸位,诸位请冷静,这件事我们会尽快调查给大家一个交代。”
    “没有调查清楚,捐赠物资不能发过去,发过去就喂贼!”
    “对!不能发过去。”
    “……”
    年前去国内,叶应澜听了余嘉鸿炒生丝的事,余嘉鸿跟她说国民政府高官家属在开战之初,他们利用手里的消息,在上海炒作棉纱,炒作军服染料,获利数十倍。
    当时,余嘉鸿就无奈道:“知道他们贪,知道他们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抗战,但是不还得靠他们打吗?如果不捐,如果不支持,那就亡国。”
    叶应澜想着纵然是那帮人贪腐,可终究是华侨们的捐助还是拖住了日本军队,否则日本打进南洋,也不会针对马来亚华人进行大屠杀。
    估计这是日本人挑拨离间,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国民政府从上到下贪腐严重,事情闹大也有好处,不能让他们杜绝贪污,至少让他们收敛一些吧?
    叫救护车的交车仪式在汹涌的声浪中匆匆结束,叶应澜跟姜先生道别,姜先生送她下楼:“余太太,实在对不住。今天本该……”
    “姜先生,这事跟筹赈会没有任何关系,陈先生为国殚精竭虑,林先生不顾身体为国奔走,筹赈会里的每一位都尽己所能。筹赈会也账目公开清晰,并无不妥之处。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母国存亡。”叶应澜轻轻叹息,“如今,我们明知道他们之中问题重重,然而现在更重要的是国家存亡,又不得不继续募集资金。早上到现在,看起来是冲着这次公债发行而来,陈公子是真公子,汉口和重庆转卖也是真转卖。您还是先去跟林先生商量,如何面对汹涌舆情?若是要我配合,我定然配合。”
    “多谢理解。”
    “同舟之人,何须多言。”
    第133章
    星洲一年没有四季,阳历四月头上天气热得如蒸笼,墙壁和地面上都冒出了水珠。
    比这个天气更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面前的报纸。
    “这是日本人的离间计,完全是卡着点来的。”霍先生擦着他胖脸上的汗,报纸上把陈公子喜欢有夫之妇这一条都给翻了出来。
    陈明远会跟着来星洲,是因为在重庆闯祸要出来避避风头。
    这小子刚到重庆,就看上了富商家的少奶奶,请那家的少爷和少奶奶去府上。当晚就留宿了那位少奶奶,把人家丈夫给赶出了门。
    几天之后,这小子放了这个女子回去,这女子回到家,她丈夫就要跟她离婚。
    这个王八蛋听说之后,冲到人家家里,拿着枪指着那个男人,不许那个男人慢待这个女子。
    他这么干了,还沾沾自喜,自诩怜香惜玉,把这事情给说了出去。
    那富家少爷终究是受不了侮辱,站在陈家门口开枪自杀了,那个女子也无颜苟活,上吊了。
    失去儿子儿媳的老爷,去打官司,法庭上老泪纵横。
    自从重庆成了临时首都,达官贵人全来了,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桩,民众同情的这位老爷,要求严惩这位陈公子。
    奈何这个公子哥儿,背景深厚,是打不得,杀不得,只能不了了之。
    甚至这次还被放进前来南洋募集公债的随行人员名单里。
    他到了外头色心不改,在咖啡馆偶遇余家大少奶奶,当场拦住人家,言语轻佻,要让叶家大小姐,余大少奶奶陪游星洲几日。
    有了前面这么一件事铺垫,这个陪游是什么意思?是个人都知道了。
    陪游被余大少奶奶拒绝,并且严厉警告之后,他还堂而皇之地说,即便是在星洲,他也能找到余大少奶奶。
    并且在第二天,真的去了余大少奶奶的车行,出言侮辱,把给筹赈会采购车辆说成是生意,说余大少奶奶拿到这个生意,是因为有手段。
    路人为兴裕行辩驳,他恼羞成怒,拔枪要打路人。
    文章后面,提了这位余家大少奶奶的背景。
    本地富商叶家的大小姐,余家的长房长媳,叶家和余家为国内出力,上一次募集公债,叶大小姐给父亲和丈夫端了债券上台,翁婿俩带头烧债券,表示买公债不求偿还,就是为苦难中的国家出一份力了。
    这才短短半年不到,余大少奶奶被日本人盯上,几次被日本人挑衅,上一次挑衅若非是有那个刘阿大挡了一下,余大少奶奶凶多吉少。
    余大少奶奶的父亲,叶先生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为国内采购药品之后,去上海被日本人暗杀,死在了虹口。
    这个人居然去侮辱热血,忠义门第出来的叶大小姐?
    窥一斑而知全豹。
    更何况今日早上报纸还报道了更加让人心寒的事,南洋捐赠的物品出现在了武汉和重庆的商店里,根本没有到前线将士的手里。
    今天南洋报纸全部在说这两件事,而筹赈会之外也聚集了人群,质问捐款的去处。
    霍先生的拷绸衫背后都湿透了,他说:“短短时间,把他的底都全翻了出来,没有准备,谁信?”
    “就是日本人的阴谋。”陈公子吊儿郎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跟报社说啊!是日本人在我身边安插了间谍,我在咖啡馆遇到这个余家大少奶奶,是吴尚甫那个王八蛋跟我说,这个余太太跟筹赈会关系匪浅,还说她经营着车行,她男人常年跑运输,不在家。我特么要是知道她是这个背景,我就是再想要女人,也不会动她的念头。”
    这小子的爹是一地军阀,他爹就生了他大哥和他两个儿子,他哥有勇有谋,淞沪战场,血洒罗店,是实实在在的英雄。这个小的,就是个混不吝,二世祖,却也是陈家唯一的男儿了。
    现如今老子在山东带兵拼命,总不能把他家唯一的根苗给砍了?
    “跟报社说?有用吗?”张老先生几乎怒吼,“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这不是谣言,这是事实,他们在这个节点上利用了这个事实。你爹在台儿庄血战到底,中国守军至死不退,死守阵地,这一战至关重要。打仗的半数军费来源于海外华侨,而大头是南洋华侨,一旦这里资金募集出了问题,接下去的仗怎么打?你这是要害死你爹。”
    “别往我头上扣帽子,我就好个色,不至于这么罪大恶极吧?”陈明远吼回去,看向霍先生,“你那五姨太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下属的女儿,赴个宴,就被你拉上床了。你那个五姨太不过是从了。我那个是二愣子,我又没杀了他们,为什么总咬着我不放?咱俩还不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他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贪墨转卖捐赠物资的才是罪大恶极吧?就我?能替他们扛这个罪名?”
    “张公。”筹赈会的林先生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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