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记得,那是四月的一个雨天。
    她在镇中心校念的高中。这是镇上唯一的高中,但学生并不多,因为凡是稍微重视教育的家长早把孩子往县里送了,而留下来的学生,要么是苦难的留守儿童,要么是成天混日子,毫无学习天赋的差生。
    知意是这群学生中的一员,凭借刻苦用功,轻而易举揽下学校第一的名号,也因此得到老师们的喜欢。
    但知意的朋友并不多。在这人材平庸的班上,她是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刚上高中那会儿,年级的混子头头威胁她做他小女朋友。知意起先吓得不敢说,任凭摆布了一个多月才被老师察觉到不对劲,最后以混混头子退学收尾。
    这件事上,知意是受害者,却遭到了几乎来自所有同学的孤立。平庸的学生嫉妒她的漂亮,以及老师的专宠,敬而远之;混子学生觉得她不好惹,且对她柔弱可怜的姿态不屑一顾。
    从此,知意往往是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宿舍。
    她的座位在第一排的靠门的位置,最经常做的事就是下课时,一个人默默趴在桌上写题。
    四月雨天,坐落在荒山的小镇狂风大作,沙尘杂质漂浮在空气里,天空浑浊得宛如褐色树皮。
    和狂暴的下雨天相匹配的是学校里浮躁的氛围。学生们今天很激动,有人说看到校门口停了好几辆高级的黑色汽车,车身写着“梧城市公务用车”。还有的学生胆子更大,往车窗里瞅,说看到后座放了几十沓新课本、新练习册。
    对于一出生就在山里的孩子们而言,城里以及城里的东西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但一切躁乱与知意无关,她还是像往常那样缩在角落写数学题。
    教学楼的厕所因为地下水位上升而反水,臭气和走廊上积水一起嚣张地流到教室门口。
    知意就在第一排,身前是肮脏的雨水和臭气,身后是聒噪的学生。忽然,教室门被人推开,一张与这脏乱环境毫不相干的面孔出现了。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在一米八五往上,面色白净,斜眉微微上挑,鼻梁挺而直,五官却深邃而锋利,仿佛西方的雕刻人像。他穿了件宽松的灰色半拉链卫衣,下身是黑色阔腿卫裤。
    普通的搭配,但他穿上去就是比班上的男生要亮眼许多。
    首先是衣物质感很好,一看就价格不菲。其次是男生面庞英俊,身材高挑,能把单调的衣服也撑得有型。
    现在是自习课,没有老师。或许是出于礼貌,男生朝门口的知意问:“请问,能进来吗?”
    嗓音低沉而清冽,如澄澈的凉水灌到了知意喉间。她瑟缩一下,结巴道:“可…可以。”
    在知意愣神时,男生已经完全推开门,大大方方走了进来,将手上抱着的一堆新练习本放到讲台上。
    教室在瞬间像炸开了锅,无数双眼睛同时盯在这个出类拔萃的少年身上,毫无疑问,他是暗淡群星中的明月。沸腾的人声中最清晰,重复也最多的是“我靠,好帅啊!”
    整个过程中,男生只埋头数着练习册,神色冷淡而平静,要脸上多挤出一丝表情都显得困难。就像是早习惯了别人对他外表的夸赞,甚至对这类吵闹深感厌烦。
    知意也被男生惊艳到了。但和班上同学直勾勾的眼神、嚣张的叫声不同,她仅是埋头做作业时,用余光偷偷去打量他。
    知意习惯在人群中,最大程度压低自己的欲望。
    两分钟过去,男生清点好练习本的数量,走下讲台,几乎都没正眼看过台下。就在他开门离去之前,他忽然对埋在作业里的知意说:“麻烦待会儿跟老师说下,高二年级一百二十本新练习册已经全部送过来了,可以么?”
    知意的心思早不在题上了,在他走到她面前时心就已然如小鹿乱撞。再次听到他声音,她仿佛又被细细的电流电到。
    她不敢看他,头像是长在了桌子上,“哦…好。”
    就在知意以为男生要离开时,她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他的脊背。男生蹲了下来,然后起身将一支笔放到了她的桌上。
    “掉了。”
    知意这才发现笔袋里的中性笔不知何时滚到了地上。
    地面被雨浸湿了,那么脏,笔也一定脏了。
    “谢……”知意反应过来,但刚说出一个字,面前却早已一片空空,唯有冷风不停敲打教室门的声音。
    日子又趋于平静。那耀眼的少年在同学口中也仅存活了两三天便又被新来的体育老师所替代。
    知意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心底多了一个潮湿的秘密,每逢灰色的下雨天就像蛇一样钻到她身体,留下轻微酥麻的咬痕。
    她偶尔会对着那支中性笔出神,但没有奢侈或者宏大的愿望,也并不期待能再遇见他。
    因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绝不属于这座荒山小镇。
    听不清歌词的粤语歌还在车内回荡。那男生双手交叉在胸前,随意地靠在车背,借着窗外的光线,能看清他线条利落,棱角分明的侧颜轮廓。
    “卓儿,还有印象吗,上次你来也走的这条路。”毕虹挑起话题,在跟谁说话不言而喻,“当然,那次可不是不让你过清明假,我们也知道你竞赛集训辛苦,只是想着让你下乡跟着你爸多长长见识。”
    男生微偏过头,喉结滚动,敷衍地回了句哦,在母亲面前并没有太多规矩。
    “看他集训训出了什么结果。”裴继峰训道,“这次物理竞赛不也还是只能和人并列省一么?”
    “还好期末拿了市上第一,不然啊,小心,你剩下这十天假期可没法放松呢,裴予卓。”毕虹附和。
    “好、好,知道了。”对于这个话题,男生显而易见不耐烦了,双手揣进衣兜里,将头转到窗边。
    裴予卓。
    知意默念着这三个字,偷偷去看他背影,他似乎承担着不少来自父母的压力、责备。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优秀与洒脱。她的心底忽然酸涩,原来,他果然这样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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