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灯影如魅。有人躲避,有人尖叫,有人救火,有人生乱。
    姜循想躲开,可身边全是人,她好像躲不开。眼睁睁看着一灯山高架朝她砸来,色彩斑斓的花伞纷纷然……它们如恶兽般扑向她,她避无可避,看着灯山眼淹没自己。
    旁侧忽伸一手,有人搂住她腰。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又用几道指风震开灯烛,改变灯山和花伞的位置,不让那巨山般的火光砸到人群。姜循被抱到街侧少人处,砸下来的伞面隔绝了姜循和她的救命恩人。
    帷帽被撞飞。
    灯影摇曳,姜循跪在地上,发现自己平安。
    遥远的人声和灯海都似远去,火海灾难也如隔世。姜循咬牙,伸手拨开面前一重重花伞。
    伞光照火,喧嚣连连。姜循焦急地寻找,终于看到了伞后半跪的面具郎君。他本侧头看旁边百姓是否需要援助,感觉到后方的伞被拨开,便回头——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掀开了他的面具。
    古灯燃火,一叠叠花伞纷纷匝匝,如梦似幻光影幢幢。姜循跪在他面前,喘着气,与他在花伞后,隔绝人声,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面如白玉眸若清水,他看到她目有泪意与慌色。
    姜循颤声:“阿鹭,我、我……”
    “我害怕”的话没说完,江鹭便抬臂,将她拥入了怀中:“别怕,跟着我救人。”
    第56章
    火燃四方,花伞纷落。人海茫茫,既见人群的躲避和张皇,也见到遥远的被隔在摊贩边想朝这边跑来的玲珑,还见到暮逊将惊恐的阿娅从地上拉扯起来,抱住阿娅……
    以及乱象中,那些悄悄尾随太子的卫士们纷纷下场。他们更多的是去保护暮逊,而不是扑火护民。
    但是江鹭分明是想救那些慌张乱跑的人。
    江鹭将那张狰狞面具重新盖回脸上,一手将有些失神的姜循抱入怀中,直接用轻功带着她纵入人流。
    被救的人们抬起头,只看到面具郎君,以及那位被郎君一路揽在怀臂间的帷帽贵女。
    纱帘飞扬,他们隐约窥见姜循的美貌,于是纷纷感激:“多谢郎君,多谢夫人!”
    ……他们叫她“夫人”。
    此时此刻,她真正的夫君在救助他的小美人;她的阿鹭却被认为是她夫君。或许从凡人贫瘠狭隘的视觉中窥探,江鹭更像姜循的未婚夫君。
    姜循额发微扬,散发落在冰凉腮上。她侧过脸,隔着一重纱,凝望江鹭。
    她心脏一直狂跳,手心冒虚汗。当火扑来的那一刻,她确实生畏,但也不至于虚软倒地,无力求生。姜循何其顽强,岂会被火吓到。但是江鹭从天而降——
    他抱起她,把她从火海中救出。他又立即要去救旁人,不为此停留一时,不做情深不悔的无用事宜。
    但是她想他应该想起了一场大火:正和十九年春,即她和江鹭情投意合的最后一段时光,南康王府的侍女宅院中,生了一场大火。
    昔日江鹭同样去救,江鹭将昏迷的阿宁从火海中救出。但阿宁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缠绵病榻,泣泪连连,做出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江鹭百般安慰阿宁,又不停召来大夫。他的喜爱关心人尽皆知,但阿宁还是被火吓到,不久之后,她“病逝”了。
    那场火是促使姜循离开江鹭的引线。
    时至今日……江鹭看到她在火海中,看到她跪地失神,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场火吗?
    他没有想起她的“欺骗”,她的“戏弄”?他分明从他爹那里得知那场火是姜循自己放的,他却依然觉得姜循会怕火,依然扑入了火海?
    夜风吹拂,心如火烧。
    姜循怔忡间,衣摆被一个哭啼小孩扯住。她低下头——原是江鹭刚将一个小孩抱到路边,那小孩和大人走散;江鹭赶着要救别人,小孩只抓得住姜循的衣摆。
    小孩抽泣:“我要爹娘……”
    姜循垂着眼,乌黑眼眸隔着帷帽的纱帘,冷漠地看着陌生小孩。
    她扫一眼便要狠心地将衣摆扯走,要去追随江鹭。但江鹭听到了小孩哭声,回过头。火影下,他的面具森然可怖:“……帮我。”
    姜循盯着他,有短暂时间,她想到了叶白送给自己的一张狐狸面具。她的面具漂亮而精致,彩绘流光,远胜江鹭此时所戴的粗糙面具。可她这一瞬,模糊地更想要他的。
    片刻时间,姜循扯一下嘴角,含笑:“好。”
    她低下头,试着帮忙照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孩。姜循语气平平:“再哭,妖怪就把你抓走。”
    小孩:“……”
    他懵懵地看着这个戴着纱帽的贵女,视野模糊,贵女声音清而哑,还带抹笑意……火海重重,人流涌动,她竟然笑?
    姜循挑眉,微笑:“怎么,不信我做得出来?”
    小孩突兀打个哆嗦,想到了爹娘讲的话本故事中,那些骗小孩吃小孩的美女妖怪。此时此刻这戴着帷帽的贵女,说不定就披着人皮,要吃了他。
    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震得姜循耳朵一麻:“……”
    她幽幽看着这难哄的小孩,心中已生不耐。恰好此时,一个人从旁边扑了过来,在姜循把小孩吓得更惨时,那人抱住了小孩:“阿宝,你没事吧?”
    终于来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一边抱着小孩,一边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姜循。
    姜循压根不给他质问或感谢的机会,棘手麻烦一解决,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转肩,提裙追上江鹭。江鹭衣袖被她拽住,仓促回头,看到她嫣然雪白的面容。
    姜循坚决地将手塞到他手中。
    面具后,江鹭沾着汗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一眼另一边的暮逊——暮逊将阿娅抱出了人群,暮逊身边,那些卫士开始帮忙灭火、疏散百姓。
    ……也许暮逊注意不到这一方。
    何况姜循怕火,留她一人,也不应该。
    江鹭没说话,却也没拒绝姜循。
    他们身后,玲珑终于挤过那些人潮,看到姜循,朝姜循奔来。但玲珑张口正要喊,却见姜循回头。
    白纱飞扬,她与江世子并肩。她被江世子抱住腰肢飞起时,回肩朝向身后的玲珑,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美人垂着眼,形如圣女,神似妖孽。
    玲珑怔忡地停了追随的步子,扭了半边身,去帮助身边的人。
    --
    这种与江鹭同行救人的感觉,美好又奇妙。
    恍惚间,姜循误以为自己仍在南康王府,仍在经常跟着江鹭出门,看着世子如何督促那些赡养百姓的寺庙重建、如何与当地官府据理力争。
    姜循很久没这种体验了——
    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既被他的形貌所吸引,更被他的品性所打动。
    但此时又与当年全然不同。
    火舌每有烧到她的危险,她便僵硬,江鹭便会来找她;她眼角余光看到火苗后的卫士与暮逊,便隐有畏惧,江鹭分明没看到,却仍回头等她。
    起初是他抱着她,后来她强迫自己战胜虚妄,竟也能配合地跟上他。
    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不断感谢。
    这场大火终被灭了,当街官吏垂头丧气地来向暮逊请罪,众人方知暮逊是太子——
    暮逊正将阿娅拉到角落中,垂头温柔而耐心地为苍白小美人拭泪。官吏带着百姓来求见,百姓迷茫地看着这位年轻男子,又在官员的催促下,一个个下跪,磕磕绊绊:“殿下仁善,天下之福!”
    天下之福和殿下有何关系,暂且不知;殿下何时仁善,暂且不知;尽管只看到殿下在安抚他的小美人,百姓们也以为救他们的,必然是殿下安排的人。
    当地老叟作为长者,代百姓们来谢恩。他鬓发花白满脸皱纹,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何其谦卑。
    而暮逊此时才温和问:“百姓是否安全?”
    老叟激动答:“只有几个人逃跑的时候擦伤了自己,没有人在火里丧生!多亏殿下派大侠救我们,大侠那身手,必是殿下身边的大人。我等、我等……何德何能啊!”
    暮逊微有疑惑,看向他身边的卫士,想询问是哪个人这般厉害。
    暮逊身边的卫士们低着头躲闪目光,而姜循此时终于在人簇拥下,自外而入。
    她那纤娜身形、飞扬帷帽,只一眼,老叟便认出了她:“夫人!是夫人……还有大侠。”
    姜循在老叟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朝暮逊含笑:“殿下。”
    暮逊见到姜循,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她。他心生愧疚,见姜循态度平和,不免奇怪。他心中念头几转,只朝着姜循伸手,纵前几步。
    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阿娅被丢开,她轻轻抬眼,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们,再寻不到失火前看到的那面具郎君。
    而暮逊挽住姜循的手,宽慰笑:“你平安就好。循循,孤方才十分担忧你。人流太乱,孤身为太子,为子民生计……”
    姜循打断:“我都晓得。殿下爱民如此,妾复何言?”
    暮逊心中稍震,姜循与他隔着纱帘温情款款。一旁的老叟见二人情深至此,心间不禁迷茫:这位娘子和太子殿下……那方才的大侠……
    暮逊随着老叟的目光,一同看向人流后的面具郎君。
    百姓皆在这里谢恩,那人方才便要走,硬被他的卫士们拦住。但那人依然不肯来,那人见太子妃平安回到太子身边,便隔着距离,朝太子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暮逊怔住。
    那人站在灯火晦暗处,虽持江湖礼,举手投足间却有优雅贵气。泠泠间,仿佛皓月高山,白雪凝霜。
    那人转身混入人流中,暮逊的卫士们试图去追,却跟丢了人。
    暮逊目光幽深。
    暮逊轻声:“循循……你认得你那位救命恩人吗?”
    姜循疑惑:“殿下认识?”
    暮逊低头。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姜循的神情。但他不必看,也猜得出姜循那十分恰当的“迷惘”。
    暮逊微微笑了一笑,抚手拍了拍姜循,不再多言。
    --
    那人在火海中,第一时间救了姜循。在暮逊救阿娅的那段时间,那人一直和姜循在一起。
    那人戴着面具,和太子幽幽对了一眼。那一眼幽寒,如冷泉下的冰川凝剑,蠢蠢欲动,试图破水而出,诛杀他人。那一眼的寒意,让暮逊周身生了一层战栗。
    ……好熟悉的感觉。他一定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
    暮逊思量间,得到卫士来汇报,原来百姓们误以为姜循是那人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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