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仗着自己身后有太子,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敢与太子为敌。权势之威何其大,贺明领教过不止一次,凭什么江鹭不怕?
    贺明镇定道:“我不知道世子在说什么。”
    江鹭走向他:“那么,‘神仙醉’,你应当听过吧?”
    贺明脸上肌肉微扭。
    贺明嘲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城司纵要抓人,也有王法在上。世子可有官家口谕,有官家圣旨?没有这些,你仗着官家宠信便如野狗般四处乱吠,败官家名声,我回头就要参你一本,参南康王府一本!”
    江鹭:“你尽管参。”
    江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这账簿有些潮,又跟着江鹭历了一场恶战,难免生皱。然而这本账簿何其眼熟,电光划亮一方天宇,寒光打在江鹭面上、手上。
    所有人都看着江鹭手中的账簿。
    江鹭:“关乎‘神仙醉’的制药记录,就在这里。程大夫如今在我府中,他亦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明愤怒地盯着江鹭,明白了所有:原来追查药田、让自己慌不择道的人,就是江鹭。
    贺明:“我为太子办事,为太子赈灾,你敢拿我?”
    江鹭:“你纵是为天皇老子办事,我今日也拿你!”
    贺明:“你无手谕。”
    江鹭:“我先斩后奏。”
    贺明:“御史定要参你!”
    江鹭:“我无谓被参。”
    贺明:“你一为南康小世子,二为提点皇城司,不管哪一个身份,你都无权越过中书、越过开封府、越过大理寺,来审我。我是否有罪,当由朝廷定夺,而不是你来定——”
    江鹭:“轮不到我来定,今日你遇到的人也是我。后续诸事繁琐那也是事后的事,此时贺郎君无法自辩,便是害死五十二人的罪人。这里众目睽睽,你又说得出你是无辜的吗?”
    流民交谈声更多——
    “什么五十二人?”
    “说的是我们吗?”
    “我……”
    流民中,最早死了父亲的那家人,姐姐领着几个弟妹站在人后。他们本跟着来领粮食,饥肠辘辘饿了半天。但是姜娘子之前帮过他们,他们没有跟着流民闹事。此时他们听到来自都城的大人物说什么“五十二人”,才迟钝地抬起头。
    江鹭声音压过了沉闷的雨声:“这些日子死去的流民,外人道是饿死,累死,吓死……各种荒唐的死法,背后原因,难道贺郎君不知道?难道贺郎君用‘神仙醉’掺杂粮食的时候,不知道‘神仙醉’的功效吗?”
    贺明怔怔看着江鹭。
    流民们迷惘地看着江鹭。
    贺明咬牙坚持:“我不知情。”
    江鹭一声笑,直接抬手下令:“去粮库开粮。”
    江鹭目光紧盯着贺明:“煮一锅热粥,喂给咱们这位贺郎君。让贺郎君亲自尝尝‘神仙醉’的滋味,让贺郎君自己看看自己送出去的都是什么粮。”
    到此,贺明终于色变。
    --
    人群后的角落,玲珑喃声:“他私开公审。”
    跟着姜循,玲珑学到了不少朝堂事务的常识。她知道江鹭这审案,绝不是皇城司职务。正如贺明所说,皇城司拿着圣谕,可以把贺明押入大牢,却无权公审贺明——还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
    这是公审私用。
    这是越俎代庖。
    这是……要在这里定死贺明的罪,要用天下悠悠之口来逼朝堂认输,要朝堂正视贺明之恶,要暮逊无法保住贺明。
    暮逊一向喜欢披着一层“为天下子民”的皮,在权势争斗中获得民心。而江鹭便用暮逊惯用的招术,来反逼暮逊。
    暮逊若保贺明,太子便要承认自己知道“神仙醉”,太子名望受损;暮逊不保贺明,贺明便要为“神仙醉”担责,太子纵是做出不知情之状,也一样伤筋动骨。
    江鹭要剥开太子那一层兽皮,让他狰狞伪善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
    玲珑:“可是赈灾是贺郎君和娘子你一起做的。娘子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子你……”
    姜循依然:“嘘。”
    玲珑:“娘子看得懂此局?”
    姜循看不懂,但是:“我想看下去。”
    她的眼中映着江鹭背影。
    从她和玲珑所站的角落,她只能看清江鹭的衣角。江鹭所为和她计划完全不同,甚至会牵制到她,可她依然为此而目光灼灼——
    雨连千里。
    他身上有光,像雪色濛濛。那动人的神韵,集天地间的秀雅高邈于一身。
    --
    贺明跪在地上,旁边的大锅熄了大半日,此时汩汩煮起了热粥。
    人声私语和江鹭的神色,皆让贺明额上渗汗,手指发抖。
    眼看那热粥要熬好,贺明终是扛不住:“神仙醉不是毒,不是害人的。粮食中掺那么一点,只要不服用过量,就不会死人。因为有了神仙醉,饱腹感会远超普通稻米,百姓还会觉得香甜。
    “世子你是站在浮屠塔雪尖上的人,你不知道民生艰难。只要有粮可吃,只有不影响日常生计,掺一点‘神仙醉’是没关系的。若是一点不掺,就算我家缠万贯,我也抗不过这十日赈灾……”
    他仍有分寸,不肯攀咬太子,他不断为自己辩解:“怪只怪有人不知节制,有人生了贪婪。我发粮时一直说,每人一碗,不可多食。可是偏偏有人偷奸耍滑……他们的贪欲害了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群中有人尖叫:“你胡说!”
    有人要义愤填膺地冲出来,被卫士阻拦。但没关系,站在他们身前的江鹭,代他们说出了心声:
    “贺明我问你,父母怜爱子女,把自己的粥让给子女,叫贪婪吗?子女舍不得父母之苦,说自己人卑胃小,把米粥让出去,叫贪婪吗?夫妻谦让是贪婪,好友护助是贪婪?是不是你眼中的百姓皆愚民,愚民不堪教化,你救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脸色蜡黄、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如木偶般,一半站在草棚下,一半在草棚外淋雨。
    有人发痴,有人抹泪。有人开始明白什么,有人始终浑噩不解。
    这么大的雨。
    他们听到世子声音铿锵忍怒,如金玉相撞:“那私下在黑市中交易的‘神仙醉’粮食是什么?你日日在药田上操的那些心是什么?
    “你说你掺杂‘神仙醉’,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不,你不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你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为了你的名利前程!”
    贺明仰头戾笑:“谁不为名利前程奔波?谁全然无私全然付出?那是虚假的圣人,那是人间的傻子——”
    江鹭亲手端过一碗粥,走到贺明面前,扣住贺明的下巴,俯身将这碗粥喂入他嘴里。
    江鹭侧过脸看向身后的流民,半怒半怜:“你们亲眼看看,看‘神仙醉’到底是什么效果。”
    --
    “神仙醉”发作得何其快。
    贺明知道此药功效,拼命挣扎。没有人帮他,江鹭卸了他的下巴,直接将一碗热粥灌入。那热粥滚烫,烧人口舌,贺明痛得发抖。可是渐渐的,贺明不抖了,他囫囵吞着这碗粥,像品着什么人间至味。
    一碗粥下肚,江鹭半只袖子被粥水打湿。他朝后退开,看到贺明睁开了眼。
    这个文秀的出自商户的年轻郎君,茫然地看着在场所有人:“你们是……?”
    此场数百人,上千人,无一人发声。
    死一样的沉静笼着这里。
    贺明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彬彬有礼地撩袍起身行礼,斟酌华丽词句向江鹭问候。他又看到人群后角落里的姜循,目光微微发亮,露出笑容:“这位小娘子……”
    江鹭轻声:“再喂一碗。”
    贺明被放倒在地,被迫吃第二碗粥。他更加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去读书,要参加科考,要成为贺家的栋梁。
    江鹭哑声:“再喂。”
    第三碗下肚,贺明神智开始不清,说些什么好饿,还想吃。
    江鹭厉道:“再喂!”
    第四碗下肚,已不需要江鹭强迫这位郎君吃粥。这位郎君贪婪地奔到那冒着烟火的大锅前,自己主动舀粥。想他平时文质彬彬高高在上,他此时贪如饕餮,看着那普通至极的粥,眼神如看着人间美味。
    此场景荒唐而吓人,在场诸人无一人说得出话。
    他们全都仰望着江鹭,看着世子苍白的脸、微茫的眼眸。世子衣袂半湿,立在这草棚中,垂着脸看向他们。
    他如神祇,他们如草叶无根。草叶被一阵风便能吹散,风一停,万物息声,天地空旷浩大,却什么也不会为他们留驻。可他们不卑贱,他们背井离乡只为求生,他们是被神看到的芸芸众生。
    流民们或羞愧,或无言,或捂嘴大哭,一个个扑通跪地,悲怆难言:“世子救命——”
    马蹄声在雨中清晰传来:“圣旨到——”
    江鹭抬头,看向草棚外的雨丝。
    一袭小将落马携剑,跪于世子面前,朗声道:“官家口谕,着世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
    城门前的战斗,在那袭捧着尚方宝剑的小将从城门前疾驰过后,僵凝住了。
    张寂淋在雨中,衣袍湿漉,静静看着对面卫士一个个面露空茫。
    对面卫士喃喃自语:“结束了……”
    圣旨自宫中来。官家知道一切了,官家把尚方宝剑给了江鹭……他们没必要打下去了。
    这世上的罪恶阻拦不住,正如这世间的人心所向,亦无法用暴力强力阻拦。
    --
    赵铭和怔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雨帘。
    他必要报复杜家,可他断不可能像杜嫣容说的那样大开杀戒。
    杜家赌他无法残暴行事,赌他在今日得不到好的局面……这一切,在赵铭和得知尚方宝剑离开皇宫时,便尘埃落定。
    --
    外城的草棚间,江鹭接过这柄宝剑。
    雨幕漫漫,千里弥烟。
    他握着这把剑,遥望向皇城内东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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