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蹲在地上,听到江鹭的声音清泠中,依然带着一股哑:“我见你们在对贺明卫士的人数,怕有偷网之鱼,我来粮仓这边查看。”
    众人恍悟。
    众人敬佩:“小世子机敏。世子放心,贺明现在吃了‘神仙醉’,一时半刻那药效也过不去。群龙无首,生不了什么乱。”
    江鹭敷衍应着。
    姜循屏着呼吸:阿鹭的声音听着倒是镇定,应该没事了……
    她忽然听那些卫士迟疑着问:“小世子,你脸为何这么红?”
    暗处的姜循,和明处的江鹭,齐齐僵住。
    江鹭大脑空白。
    他不知自己面红,他只知自己心跳剧烈,以为可以靠内力瞒住。他羞耻困窘,在下属们关怀的目光下,他无地自容,而众人惊——
    “脸更红了!”
    江鹭想钻地缝。
    姜循咬唇憋笑。
    江鹭没有类似的经验,一时被说住。所有人都来看他,在灼灼目光下,江鹭几乎以为自己无处遁形,他只能想着无论如何自己得扛住,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然而他听到卫士们讨论:“是不是中毒了?”
    江鹭呆住,睫毛颤抖,微微扬起。
    卫士们煞有其事,一惊一乍:“一定是中毒。不然怎么会红成这样,一看就不正常。”
    “谁下的毒?是不是贺明那厮做的?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竟然敢给世子下毒。”
    “世子,我知道了!你方才是不是发现自己毒发,怕弟兄们担心,才躲来这里的?世子,我们有没有中毒啊?”
    江鹭:“……”
    蹲在角落里的姜循匪夷所思:“……”
    纵然江鹭确实脸皮比旁人嫩些,也不至于夸张至此吧?
    姜循在心中轻轻一嗤,又满心柔软,抚摸自己湿润的唇角。
    而江鹭迎着下属们的关心,投降般地,无奈憋出一句:“……是中毒。”
    卫士们立即:“那赶紧把贺明抓走,逼他拿解药。”
    江鹭意味不明:“嗯。”
    江鹭不动声色,一边和卫士们讨论自己的“中毒”,一边朝粮仓外走。
    卫士们今日跟着他干了票大事,热血沸腾,开始对这看着文秀的小世子生出信赖。他们跟随着江鹭,被江鹭引出粮仓。他们忘记了他们一开始是来搬运粮食,此时全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中毒”事件。
    江鹭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匆匆摸回粮仓,发现姜循已经走了。
    他立于原地,看这堆满粮食的木棚,心间怅然若失。
    --
    雨下了一日。
    姜循入了内城后,便直接去东宫。
    她知道暮逊一定会发怒,会质问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贺明被抓,为什么没有阻拦江鹭。暮逊还会怀疑她是否和江鹭有交易,否则她这些日子的消极怠工是为了什么。
    这位殿下的疑心病重不是一日。
    姜循独自进宫去面对,未曾让玲珑跟随:“他此时坐立不安,自然会和我争吵。不过他没有证据,我本来就没有和阿鹭有过什么约定,应付他足以。只是我的粮食撑不住了,今夜得说服他让朝廷介入赈灾。他必然同意……他亦没有别的路走。”
    姜循另有要事交给玲珑。
    玲珑回到府宅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时分。雨水沿着屋檐潺潺,流如小溪。玲珑端着一盘热菜热汤,放到屋檐下,朝着黑压压的天幕喊:“出来。”
    雨浇叶摇,寒夜中没有人出来。
    玲珑立在廊下叉腰:“娘子进宫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把卫士们赶走了,这里除了我,没有旁人会来。你应该饿了很久吧,出来吃点东西。”
    玲珑屏息,好一会儿,她看到夜雨静黑后,步出一个一步三踟蹰的少女。
    少女粗服麻衣,一头乱发,脸色蜡黄,神情木讷而倔强,正是许久未见的简简。
    看到简简这样,玲珑鼻端一酸,泪水差点掉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昔日跟着姜循的简简,多漂亮多干净,每日威风凛凛腰挂刀剑,谁不说她英姿飒爽呢?而离开姜循的照顾,简简连一日三餐都不足以应付。
    简简闷不吭声,蹲到屋檐下,便狼吞虎咽地去吃饭。
    玲珑低头看着她,伸手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玲珑小声:“这几日,暗中保护娘子的人,就是你吧?”
    姜循告诉她,有一个武功高手一直跟着他们。姜循怀疑那人是简简,嘱咐玲珑把人骗出来确认一下。玲珑没想到,简简竟然真的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她们。
    简简一边吃得快速,一边嘟囔道:“我没有保护谁,我只是没地方去而已。”
    玲珑:“……简简,你回来吧。我在娘子面前帮你说情,她面黑心软,对你冷嘲热讽时你不要搭理,她应当不会主动赶走你的。”
    简简立刻跳起来:“我不会和姜循在一起!”
    她似怕姜循回来发现自己,一个鹞子翻腾便飞上了墙头,又要躲起来。玲珑在下面疾奔几步叫她:“简简,你要做什么啊?”
    墙头上的少女回头,眸子乌黑,认真非常:“我要做大英雄。我会做大事,救很多人,帮很多人,变得特别了不起。我要让姜循看看,她错了,我是对的。我和哥哥……不是坏蛋!”
    简简转瞬间消失,玲珑呆呆站在雨中,默默叹口气。
    她低声:“一个两个,何苦这么倔呢?”
    然而从这一日开始,玲珑经常会偷偷备下膳食,哄暗处的简简出现,喂简简吃饭。姜循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从没问过玲珑。
    --
    此夜,江鹭确信自己和姜循都在宫中。只是他在皇帝的寝宫中回话,姜循在太子的东宫中回话。他们在明面上效忠不同的人,偌大的皇宫,他们见不到面。
    甚至江鹭出宫时,都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探查姜府马车是否还未出宫城。
    雨后的月光,如银撒雪。江鹭回到自己的府邸,见到书房的灯火亮着。他犹豫一下,推门入室,果然见段枫在翻看宗卷。
    段枫知道是他,头也不抬,苍白的面上露一丝笑:“我在查正和二十年的军事。我和枢密院书库的官员打好了关系,他答应把卷宗借我,让我回来看,翌日还回去就好。我翻了很多账,发现那一年的军费,有些出入啊。”
    江鹭:“什么出入?”
    段枫:“我隐约记得,当年爹和我说,朝廷没有及时把军费军粮调过去,我们得等朝廷周转。可是我看枢密院的军情册录,那笔钱分明出去了。有二百万两银,失去了踪迹。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
    段枫合上卷宗,揉着眉心。他面上尽是疲色,如今身上找不到一丝英武小将的气势,他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儒雅病弱的文士。
    他咳嗽几声,努力回忆当年:“爹当初,好像查过一笔钱,好像发了火……”
    可当年凉城主将不是段枫,主将不会把这些事详细告知下属。段枫对此事一知半解,若非他最近一直在翻卷宗,便当真想不起这事。
    段枫抬头,想和江鹭就此事商议,忽然一愣,目光直直看着江鹭。
    段枫:“你脸怎么了?”
    江鹭猛惊。
    一下午,一晚上,他在宫中待了那么长时间。段枫一眼看出,那皇帝是不是……
    江鹭如坠冰窟,声音绷紧:“很明显吗?”
    段枫看他那样紧张,不禁认真思考:“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到底是武将出身嘛,虽然现在拿不动刀剑了,眼力还是不错的。我常日和你待一起,二郎你皮嫩,有什么变化,我还是足以看出来的。”
    江鹭脊背放松,轻轻舒口气。
    段枫关心询问:“怎么了?你不是和叶白见面,商议你们那‘神仙醉’了吗?你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鹭沉吟片刻,在段枫关怀的凝视下,吐出两个字:“……中毒。”
    段枫震惊:“什么毒,你的内力都压不下去?对方武功比你高?”
    江鹭:“……已经没事了。”
    段枫肃然:“二郎,切莫讳疾忌医。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之前努力说服我,我好不容易接受,怎么你自己反而有事瞒我?你且说说,我们一同想办法。”
    江鹭:“……”
    第70章
    “中毒”事件,让江鹭恼羞成怒。
    段枫弄清楚原委后,笑了他一通,又认真建议他多磨练磨练。
    可江鹭如何练?
    他忙得紧,他在今日前,并不知道自己和姜循的“私通”,会面临一个如此现实的问题。他从不畏惧太子,可他不能让姜循被发现。
    ……在他想出法子克服自己的毛病前,他不再见姜循了。
    --
    “神仙醉”一案爆发,主犯贺明下狱,贺家嫡系尽被扣押。当此事震惊朝野时,中书省涉入,配合皇城司共同查究,将贺明等人押入开封府天牢。
    暮逊起初想大事化小,但国子监的学生和诸多学士齐齐上书。大魏此朝,学士掌握机要、舆情,而自古以来,当权者皆要用到学生,轻易不得罪学生。学生的齐齐上书分明和姜太傅有关,暮逊心知肚明,他虽恼恨万分,却自然不会在此时为了贺明,和自己的老师生分。
    暮逊只能退。
    听闻皇帝训斥暮逊后,着暮逊闭门思过。而那“养病”两月有余的宰相赵铭和趁此机会风光回朝堂,将太子党压得抬不起头。赵铭和雷厉风行,回归朝堂第一件事,便是下了两道令:
    一,开封府配合皇城司,彻查贺明与“神仙醉”;二,开国库赈灾。
    那些涌入东京的流民仍在断断续续增多,但姜循从中退下,赈灾事宜交给了朝廷。
    她亦不得不退——东京有些风言风语,说她赈灾是为搏名,心术不正。
    姜循心知这些流言,说不定和暮逊有关。暮逊恼怒她怀疑她,此时却无能为力,只能用这些流言中伤她,哪怕她与他相辅相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暮逊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自然不会让姜循好过。
    姜循倒是无妨:反正赈灾事宜已经由朝堂接手,自己在家中躲一躲流言,沉寂一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好。
    姜循更关心贺明的处置结果:贺明必须在这一次大难中落败。此次若扳不倒贺明,无论是她,还是叶白,抑或江鹭,都会受制其中。
    中书省介入期间,皇城司的作用便被压制。大魏朝官署之间向来互相压制,一道政令想要执行,繁琐无比,江鹭无法再做主贺明之事。
    当姜循关心贺明结果时,她的养父姜明潮,在关心一个人:南康世子江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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