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低头浅笑。
    姜循忍着怒,仍轻声:“怎么?”
    她有一肚子账憋了很久,要和江鹭算。偏这位郎君竟然笑,她忍无可忍时,他抬头望她,目中噙笑,眼如星子。
    江鹭干脆利索:“我错了。”
    姜循:“……”
    他道:“原谅我吧,循循。”
    姜循:“……”
    --
    江鹭求婚而屡屡不成,这是私下之事,外人并不知,只道二人另有打算。尤其是,当叶白出城去凉城时,江鹭亦与姜循同行南下,东京人便猜,二人应当是要去建康府拜见南康王夫妻。
    是了,只有拜见父母,才可谈婚论嫁。
    实际上,姜循是要去苗疆找那巫医,让对方为自己看诊。巫医说要她带上“情蛊”的另一位携带者,江鹭自然会与她同行。
    他们当然会去南康王府,不过那是见过苗疆巫医之后的事了。
    双方在城门后相见,一北一南各自远行。
    叶白和姜循聊过几句后,姜循坐上马车,和叶白站在马前的人,便只剩下江鹭了。
    叶白看江鹭的目光追随着马车,他知道江鹭心中牵挂,思及此,难免生出怅然。
    忧愤怨恨,随着暮灵竹的死,好似在缓缓离他而去。他不知自己是否在挣脱枷锁,他瞥见姜循与江鹭二人对视的眼神。无论那小娘子如何骄矜,叶白都看得出她眼中的欢喜。
    ……至少,姜循走出深渊了。
    叶白轻声:“我以为,你举兵谋反,是想当皇帝。”
    就像他以为,在新的人物进入东京后,自己仍然会和对方为敌,自己不毁掉大魏誓不罢休。然而事实上,叶白没有再做什么,正如江鹭也不登基。
    江鹭回答:“安娅公主不是送了皇子回来吗?”
    叶白无话。
    江鹭目光始终盯着马车,对车中人牵肠挂肚。只是他亦有话和叶白说:“循循喜爱无拘无束,我不能困住她。此生她愿意去哪里,我都要许她,随她,伴她。”
    叶白盯着江鹭,江鹭平静地转头看他。
    两位郎君的目光微妙,争夺微妙,却到底落了帷幕。
    城门前人烟稀薄,尘埃卷起时,江鹭眨一下眼:“怎么?”
    叶白:“你有想过吗,你这样做,有何意义?一样是篡夺权柄者、觊觎皇权者。千百年后史书评价,你仍是罪人。”
    江鹭衣袂在风中轻扬,如浪涛拍岸,他自岿然不动:“长路漫漫,行则将至。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叶白望着江鹭走向马车,看江鹭与车中人说了几句话。江鹭翻身上马,发带拂颊,青年郎君眉目熠熠灼灼,遥向东京诸人告别。
    江鹭和姜循的马车朝南而走,叶白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在朝臣再三提醒后,他登上北行的马车。
    --
    多年之后,重返凉城,竟是这种机遇。
    车马粼粼,叶白在北行的马车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未曾置气,未曾离家出走。
    自己好端端地待在凉城,和爹娘、兄弟、伯父、堂哥堂姐他们共守边疆。
    伯玉的阴谋没有得逞,暮逊无法打开那夜的城门,让大火烧毁他们……
    他梦到程应白威风凛凛识破诡计,成为凉城的大英雄,得到父母亲人们的敬佩与夸奖。不看过去不追未来,他不会无家可归无梦可圆。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世间应为稀。永不落浊泥,白羽振穹宇。
    --
    阿鲁国的新王安娅也做着一个梦。
    在她梦中,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健在。他们和凉城谈成了盟约,她和段小将军在两国民众的见证下,在众人的祝福下,踏入新房。
    恍然梦醒,安娅发现自己伏身在马背上。
    马匹走得悠然,日光刺照下来,安娅揉自己的眼睛,摸到眼角的水光。
    男声低弱带笑:“安娅睡醒了?”
    安娅恍恍惚惚地看去,看到牵马而走的青年,和自己梦中的小将军一模一样。只是梦中少年郎意气风发,拥有无限未来;现实中的段枫缠绵病榻,安娅问过医师,医师只是叹气不敢承诺。
    安娅轻声:“我们这是去哪里?”
    段枫边咳嗽边笑,回头看她时,眉目被阳光邀得暖融模糊:“不是说了,去祭拜我们的父母吗?年轻的阿鲁国新王,记性这么差,可不好啊。”
    安娅轻喃:“对啊,我们说好回家……”
    她伏在马背上,轻轻伸手去牵段枫的手。
    不许未来,不说以后,二人只是共同走这段路。他们会一直走到天黑,走到他们被黑夜吞没。到时候,手牵手,继续走。
    安娅:“段三哥,你遗憾吗?”
    段枫沉默片刻,笑道:“我此生没有遗憾。”
    大仇得报,旧爱“重生”,故友亦在,山河如昔。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将更多人拉入黑暗中,已然开怀。甚至,他很快都可以见到程应白了……
    安娅闭上眼。
    马尾晃悠悠,她牵着段枫的手,轻轻哼着一首歌。
    晨光笼罩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这一路崎岖难行,到底走了过来。无论如何面目全非,他们到底可以回家,去见父母亲人了。
    --
    南下的一座驿站中,江鹭做着一个梦。
    他梦到雨大如烟,自己骑马越千山,步入一家驿站。姐姐嫁去凉城后,他要代父进京为人祝寿,而他打开驿站门,看到昔日已死的“阿宁”复活。
    他手脚发麻,头脑懵然。他站在一楼,仰望着那美人坐在二楼喝茶。美人朝下瞥来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地踩着楼梯上楼寻她。
    他欲告诉她自己找了她三年,他想问她当年为何走得突然。他不怪罪她,他喜爱她,他想和她重修旧好……
    “哐——”夜风撞在窗上,惊醒了沉睡的江鹭。
    江鹭浑噩间,听到不只夜风叩窗,亦有人在外敲门。
    江鹭打开房门,看到深夜的长廊上,侍女玲珑站在自己门前。玲珑面颊绯红,诡异非常地低头敛目,将一卷着的画轴递给江鹭后,玲珑转身避走。
    江鹭打开画轴:
    画中画着一个他。眉目昳丽,身如玉立。
    江鹭感觉到自己握着画轴的手微微发抖。
    半晌,他将画轴放回屋中,自己翻窗而出,轻轻叩着一内有烛光的窗子。
    屋内小娘子慵懒拿乔:“谁?”
    江鹭:“我。”
    姜循:“你是谁?”
    江鹭靠着窗,凝望着黑夜雨雾:“你用画夜邀的人、得罪了你的人、爱慕着你的人、向你数次求婚而未果、特意来再次致歉并求姜二娘子嫁给我的人。”
    雨水斜飞,窗子擦咔,轻轻从内推开。
    --
    年轻人千奇百怪的梦,诉说着他们消逝的往事与遗憾,带来他们的期许。
    夜已尽,天将明。无数美梦,组成充满希望的未来。
    --
    “茶发芽——”
    千山万岭,绿荫如浪。在春茶开采前,官员和茶农们一起抬着祭品,围着茶山。人人安居乐业红光满面,等待着好收成。
    叶白睡在前往凉城的马车中,想着他也许不是无药可救,他有了新朋友,他不应在怨恨中溺亡;
    安娅和段枫骑马行在广袤沙海间,走出蒙蔽他们一生的阴霾,许愿着能够善终;
    姜芜在屋中读书认字时,打开窗棂,凝望那院中练剑的青年夫君。她的夫君英武盖世,如霜赛雪,让她恋慕;
    江飞瑛带着手下纵马行在长林深夜中,即将去平定南方新的海寇之乱。她还要回去告诉爹娘,弟弟和弟媳要回家了;
    杜嫣容在大相国寺拜佛,为自己的故友暮灵竹点一盏长明灯。她立在窗前眺望黑暗,看白鹭飞天、春絮满城,她期望着心爱的阿竹死后得到安宁,来世安康;
    雨帘如梭,江鹭推开姜循的窗门,掀开眼帘,走向那含笑托腮的姜循,将那还在逗他的小娘子抱入怀中。他珍惜无比地抱紧她,她慢慢在他怀中放松,张臂踮脚,眷恋地搂住他脖颈。
    这是新丰元年。
    未来不是一场荒唐梦魇。
    历史翻开它似薄似厚的一页,命运拥有新的声音。
    天亮时,年轻的郎君与娘子们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眺望着王朝的未来,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更多险阻。只要他们彼此不背弃,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未来战无不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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