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还没来之前, 苏樱桃就已经开始准备肉了。
    事实是,这种肥瘦夹花的五花肉,在市里的时候, 大婶一家倒是经常买, 毕竟大哥苏前进在北京的某个小h兵团里, 据说现在是大领导,肉票经常像雪片一样的往来寄, 吃过,知道那个香味儿, 苏樱桃才会馋。
    现在是她一做饭,基本上左邻右舍都要跑来看一圈儿。
    看她拿着大块的, 金黄色的冰糖熬糖色,龚大妈的口水就忍不住要下来了:“冰糖可是一味药呢,我生病了啥药不吃,喝点冰糖就好了,小苏,你居然砸那么一大块来炖肉?”
    还有酱油呢?
    现在最流行的上等饭是啥, 就是猪油酱油拌饭,那都还得是条件好的人家才能吃得起, 她把肉炒到锅里, 哗的一下加上酱油, 刚才过了水洗干净的肉皮劈哩啪啦的在锅里收紧着水份,全变成了诱人的糖焦色。
    “这大手大脚的过日子,好在你不跟婆婆住, 要不然婆婆准得有意见,小苏,组织介绍的婚姻, 组织要看你不对,也能给你压力让你离婚,过日子方面你得注意点儿。”龚大妈语重心肠的劝说。
    徐嫂子一直在对面,看老太太走了,悄声说:“我做梦也想肥肥的吃顿饱肉,吃吧,大不了一个月勒紧裤腰带呗,甭管老太太们的碎嘴念叨。”
    苏樱桃慢慢发现,徐嫂子跟自己的观念简直很相投啊。
    不过就在这时,邓博士进厨房了,徐嫂子当然也就把自家的窗户给关上了。
    “博士,您有事儿?”苏樱桃回头问。
    隔着一张墙,她都听见了,昨天晚上博士睡的很不踏实,一直在翻身。
    半夜还起来喝过好几回水呢。
    “你的信我没有拦截,已经发出去了,以及,今天晚上汤姆会跟咱们俩一起睡的,小h兵同志,我今天不吃饭了,午餐的时候别叫我。”
    不就一个父母要来,晚上一起睡个觉,她都不怕,他怕?
    毕竟苏樱桃是扎扎实实,要跟博士做真夫妻的,在这方面当然无所谓,反而心里觉得特别可笑。
    忍着笑,她问:“您不吃饭,吃什么?”
    “我喝奶粉,吃饼干就行了,中午不用来叫我吃饭。”博士说。
    他深闻了一口,因为这种味道实在太过诱人,但是中餐里的红烧肉他是知道的,甜死人的糖醋酱汁,能腻死人,在国外,他可是被吃伤过的,退后一步,他特别认真的说:“而且你放心,只要你对汤姆和珍妮好,你过去的经历我一点都无所谓。”
    “哪怕我明天就去揭发你也无所谓?”苏樱桃挑眉反问。
    好吧,这一句踩到博士的痛脚了,他那张剑眉星目的俊脸抽搐了一下,居然特别认真的说:“咱们国家不论是北方还是沿海,都在周遭列强的武器打击范围之内,你们这些小h兵们总觉得自己的一双拳头就能征服世界,就能叫美帝和苏联闻风丧胆,但是小h兵同志,我是从美国回来的,而且我曾经在美军位于北太平洋的殖民地,约翰斯顿岛上随军过两年时间,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战争真正发生,m国和苏联一起围剿,这片国土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严竣形势,所以,你要真的热爱这个国家,热爱领袖,至少等我把手头的活儿干完,大概五年时间,关于土建的重型设备我基本上就能全部设计出来。到时候你想怎么革我的命,都由你,我自己主动下牛棚。因为,战争一触即发,而你们这些年青人,要真的有战争,将是牺牲的马前卒,明白吗?”
    跟这个年代所有的人一样,博士非常担心战争的发生,尤其是中美之间。
    但在苏樱桃的梦里,并没有国内的战争发生过,所以她并不担心这个。
    “那可不一定,要不要革你的命全得随我心情,现在上楼等着,今天的肉必须吃,这是来自一个热爱领袖,热爱国家的,小h兵的命令.”苏樱桃乐不可支的说。
    她发现是个小h兵这身份挺爽的嘛,能命令博士干各种事情。
    邓博士没再反驳,只是转身上了楼。
    苏樱桃偶然上楼,就看见他站在卧室的书桌前,正在埋头弯腰,用算盘计算着什么,不一会儿,再拿铅笔在设计图上画着。偶尔有只苍蝇从楼下飞上来,他抓起手边一根粉笔头飞了过去,苍蝇顿时没了声音,皱着眉头,他摇了摇头,又去打算盘了。
    才二十八岁,在美国的时候,二十六岁就拿到双料博士的邓昆仑,在美国的时候,可是各大学术专刊,论文专刊上的常客,当然,学术环境也是极其优越的,而在这个艰苦而又贫脊的国家,连个计算器都没有,算一切的公式还得用算盘来。
    可是,不正是这么一群人,撑起了共和国的脊梁,也在这全民狂热的十年,在如此艰苦的基础环境中,兢兢业业的,让这个国家不致在革命的潮流中,迷失方向吗?
    汤姆和珍妮因为怕挨打,不敢出门,正在厨房外头贪婪的闻着厨房里的香味儿,一边逗着鸡窝里,那几个黑五类玩儿着。
    怕他们馋肉等不住,苏樱桃还给了他们一人俩颗糖,让他们边吃边玩儿呢。
    不一会儿,徐冲冲来了。
    现在的孩子,哪怕干部家庭,能吃到肉,或者是糖的机会真的很少,哪怕是徐冲冲这种独生子。
    蹲在篱笆外头看了会儿,徐冲冲就把手伸进来了:“汤姆,你能给我吃颗你的糖吗?”
    “不可以哦,我自己只有两颗呢。”汤姆说。
    徐冲冲翻个鬼脸,悄声说:“但是,我有一个特别大的秘密,跟大字报有关,你要给我糖,我就告诉你哟。”
    汤姆多贼多机灵的孩子,一听大字报几个字,转身就跳上台阶,跟苏樱桃说这事儿去了。
    “婶婶,徐冲冲说,有上关于大字报的消息,他要用糖跟我换,你说换不换?”
    苏樱桃听到大字报几个字,当然,耳朵也立刻竖起来了:“你告诉冲冲,就说我有好多好多糖,让他进来跟我说。”
    这不,圆头圆脑的徐冲冲立刻就进院子了,因为博士在,不敢进屋,猴巴巴的看着苏樱桃呢:“阿姨好。”
    “谁跟你讲过大字报的事情啊?”苏樱桃于是问。
    “还能有谁,张兵兵呗,他说最近咱们厂里,有人想贴大字报呢。”
    单位内部贴大字报,这是整人手段里最常见的一种,突然之间,有那么一个人开始揭露,揭发另一个人在革命路线呀,生活呀,政治看法呀,各方面的反动问题,然后怂勇一帮人来批d这个人。
    这种事儿现在的机械厂还没有,但是只要有,苏樱桃就得警惕。
    毕竟博士在机械厂可谓标靶,她不得不防着,万一是谁想整博士呢。
    转身,从奶粉罐里抓了三颗糖出来,苏樱桃把糖全递给徐冲冲了:“我觉得凭咱们冲冲的机灵,肯定能从张兵兵那儿套出话来,看是谁想揭发谁的,对不对?”
    激将法呀这是。
    徐冲冲一把抓过糖:“套不出话来我就是小狗,婶儿,我是这院子里最聪明的小孩子。”
    苏樱桃还没见汤姆的眼睛睁的像现在一样圆过,于是回头问:“汤姆,你怎么啦?”
    汤姆嘟了一下嘴巴,笑着摇摇头,转身跑了。
    孩子只是觉得,婶婶给徐冲冲的糖比给自己的多,心里有点不高兴,但这不高兴,他并不敢表现出来,毕竟,他怕这个婶婶会像毛小英阿姨一样,无情的把自己赶走,并送进福利院嘛。
    苏父苏母和小樱花,当然是厂部用车接来的,苏母为了给闺女省一顿饭,特意在家吃了点苞米面糊糊,赶着一点多才到家属区。
    秦机从外面看,除了大就是普通,毕竟它有七个分厂呢,而这仅仅只是总厂而已,而且家属区又矮又破,还是当初日本人时,劳工们住过的地方。
    来之前,其实高大红又跑到小谷村,唬了苏母一番,又是说樱桃没良心,连兵兵都打,不向着自家人啦。
    又说博士不好啦,樱桃轴啦,以后肯定会有苦头吃啦之类的。
    苏元成还好,男人嘛,反而无所谓。
    苏母还有点儿晕车,闺女原来给自己留的五十多块钱紧紧的攥着,进厂的时候,看这地儿既荒凉又荒败,心已经在跳了,经过家属区的时候,再看那灰秃秃的砖房,烂泥沟里跑的孩子们,心就更加难过了。
    当然,到了小白楼之后,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建筑嘛,心又是一惊,再看到一幢上面红漆写满了标语,一看就是被革过命的小楼,虽然还不知道,但心里隐隐觉得,这就是自家闺女的家了。
    “爸,妈。怎么这会才来,赶紧去洗个手,坐下,我炖的红烧肉,这是八五粉的馒头,你们先吃饭。”苏樱桃看父母进了门,迎面就说。
    汤姆和珍妮早不知道等多久了,而且汤姆习惯性的要问一句:“奶奶,你会不会打我们?”
    “不打,坐着吃东西吧。”刘桂芳慈爱的说。
    但是转身,她又跟苏樱桃说:“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吧,我听你大婶儿说都是外国人家的孩子,有时间就送走吧,省得跟着你们……”
    “这个奶奶可真坏,等我长大了,抢光你家所有的钱。”汤姆刚好出来,听见这个奶奶居然要送走自己,立刻就变脸了。
    “不走,呆在我闺女家干啥,万一他们将来下放住牛棚,你们也跟着?”刘桂芳其实是好心,毕竟头一回见这种褐发褐眼的洋娃娃,看着真可爱,怕他们要跟着苏樱桃受苦。
    但就因为她这一句,把珍妮和汤姆俩都给惹燥了,俩孩子连小樱花特意攒了,送给他们的糖都不肯吃,一脸怒气的盯着这三个新客人。
    过了一会儿,博士也下楼来吃饭了。
    一大桌子人,一大盘的红烧肉,外加一盘青菜。
    博士一直是喊着不吃不吃的,等苏父动了筷子,自己也动了筷子,看他的样子,原本是只想吃一块就走的,但是吃了一块,抬起头看了看因为凳子不够,站着的苏樱桃,就又吃了一块。
    不一会儿,他又吃了一块,再抬头看了苏樱桃一眼。
    只看他那种被深深震撼的眼神,苏樱桃就知道,自己这肉肯定又帮博士打开了一扇,通往中餐新世界的大门。
    汤姆尝了一口肉,猛的又夹了一块,嘴巴吃的油汪汪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这肉软软的,油津津的,又不难咬,最适合孩子吃,小家伙一块又一块,吃了会儿,干脆站起来往碗里夹了。
    苏元成人老实,吃东西很慢。
    樱花吃一块,就得抬头看看苏樱桃。一嘴又一嘴油汪汪的,只能说,自打姐姐结婚了以后,她每一天过的,都是神仙日子。
    其实苏樱桃觉得母亲今天怪怪的,因为她原来向来都是大家吃肉她看着,不论多少肉,她尝一块儿就完了。
    结果今天她吃的可厉害了,一口气吃了俩热馒头,又吃了好些个肥肥的红烧肉,专拣肥的吃,苏樱桃都怕她要把自己给吃伤了。
    “妈,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这是干嘛呀?”苏樱桃问。
    刘桂芳又往嘴里塞了口肉,把女儿的手捂到自己胸膛上,拍了拍说:“记得那五十块钱不,妈一直给你揣着呢,甭怕,妈从现在开始有啥吃啥,一定把身体养的好好儿的给你做后盾,要真的下牛棚,就来咱们村,妈帮你们,我经历了42,58两次大饥.饿,妈得说没啥过不去的坎儿。”
    樱花和苏父还愣着呢,苏樱桃明白过来了,刘桂芳这是为了经自己攒个好身体帮她,才会那么努力的吃东西的,就想把自己的身体吃硬梆点儿。
    “妈,你这么想就对了,为了我们,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苏樱桃于是说。
    这样疼人的妈妈,苏樱桃要不把她保护好,她这辈子就白活了。
    汤姆和珍妮一样戒备,自打刘桂芳说了要送走他们,一直都是一副恨恨的样子,跟前跟后。
    刘桂芳睡午觉的时候都还没注意,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丫头捧着杯水,眼巴巴的看着她呢,她正好中午吃多了肉,口渴,接过来一口喝了,这小丫头立刻接过杯子,转身跑了。
    小丫头也挺可爱的,刘桂芳于是注意观察,就发现这丫头居然拿着她刚睡过的枕巾,悄悄下了楼,去洗枕巾了。
    “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有时间就给人送回去吧,万一你们真下牛棚呢?”刘桂芳怪可怜那小丫头比她的樱花还勤快,于是进了隔壁卧室,跟苏樱桃说。
    知道平常的话说服不了亲妈,苏樱桃索性坦然的,就把自己对高考分数的疑惑,讲给她妈听了,她得让刘桂芳能从从容容的活下去,而不是总憋着一口你死我活的气。
    “妈你想想,小娥六岁上学,是不是留级了三年,故意跟我一起读的书,而且她一直成绩不怎么样,怎么突然就考到全市第一了,这怎么可能?”
    刘桂芳愣了半天,也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对啊,看小娥那样子,也不像傻的,怎么就留级了三年?”
    “咱们总觉得我大伯对咱们有恩,要报恩,可您想想,如果他早就想用小娥的成绩顶我的,那喊我进城不就是为帮小娥考大学?”苏樱桃又反问母亲。
    刘桂芳张了张嘴,毕竟是来闺女家做客的嘛,握着闺女的手说:“真要有这事儿,我和你爸拼了命也要问你大伯说个理儿。”
    “那你就更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晚上就别那么拼命吃肉了,匀匀的吃饭才能保证身体健康,别暴饮暴食了,那样对身体可不好,这样,你才能看到我把这事儿给弄明白,是不是?”苏樱桃于是说。
    刘桂芳气的整个人都发抖了,真心对待了二十年,竟然对待出一家子的白眼狼来,她给气的都不会说话了,这就准备下楼去找丈夫说叨去呢。
    “妈,这事儿呢要查我会自己查的,你暂时也不要跟我爸声张,知道的人多了容易走漏风声……还有,妈,那俩孩子只要没人接走,我会一直带着的,你就甭再说把他们送走的话,孩子小,你说这话他们会害怕的,你没发现吗,他们对你都特别戒备?”苏樱桃正说着,感觉脚下软软的,还以为自己是踩到了一只猫呢,结果低头一看,那不汤姆的脑袋?
    汤姆刷的从她床下面跳出来,边跑边喊:“珍,我确定婶婶不会送走咱们啦?”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出去可不能乱说。”苏樱桃一把拽住了汤姆。
    成绩的事儿可不能现在就声张,要不然大伯有了防备,可就难查了。
    汤姆摇头晃脑的掏着耳朵呢:“我听见啥拉,啥都没听见,只听见婶婶不会送走我哦。”
    小家伙下了楼梯,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那孩子出门不会乱说吧?”刘桂芳吓坏了。
    苏樱桃看汤姆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着,说:“不会,你甭看那孩子小,心眼比谁都多。”
    中午做的肉多,到了晚上,加上土豆一炖不就又是一顿饭?
    而且这一顿都不需要苏樱桃动手,小樱花就抢着就去做饭了。
    勤快的小樱花像只小蜜蜂一样,楼上楼下,替姐姐家把漂亮的小白楼打扫的窗明几亮,干净利落的。
    苏樱桃忙着要给她新出苗的豆角儿搭架,当然,也没忘了苏小娇欠自己的那28块。
    眼看就要开学了,樱花还连个新书包都没有,她得给樱花一些钱,让她自己买书包,买文具。
    到了晚上,一家子洗涮完,就该上床睡觉了。
    一张大床两张小床,苏父苏母睡樱桃的床,当然,给床头上那句大标语也吓了一跳,樱花和珍妮,汤姆睡他们的小床,而邓博士和樱桃,为了不让父母起疑心嘛,则得睡在博士的卧室里。
    一家子人洗涮完,就都上床了。
    汤姆今天可是肩负着特别坚巨的任务,要来盯着叔叔婶婶的,按理来说,他就应该睡在俩人中间啊。
    但是汤姆只愿意蜷在婶婶的身边,却死活都不肯睡在俩人中间。
    “汤姆,过来,睡叔叔叔身边来。”邓博士于是说。
    “不要,婶婶香,叔叔不香,我才不要。”汤姆蜷的跟只小老鼠一样,缩在床角,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睡着了,赶紧醒来,你先不能睡。”身边是一个体香仿如樱花香气般的少女,邓博士甚至不敢深呼吸,因为那种香味儿,再加上他今天吃的很饱,体力很充沛,这对于身旁的这个小女孩很不礼貌。
    同时,博士又因为这种生理反应而觉得自己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更何况他随时都得准备好,接受这个小h兵在床上的审问,以及,汤姆还得给他做见证呢。
    但这时汤姆已经开始打呼了,是真的打呼噜,小猫念经一样呼呼呼的。
    苏樱桃躺在中间,一边是博士,一边是汤姆,忍着笑,她问:“博士,您对汤姆今天的表现还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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