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淮安所有的动作都是蹑手蹑脚的,两只脚掌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开门掩门也没有多余的“吱呀”声。
    没有一点声响,但是身旁的温暖散去,萧婵未睡熟,曹淮安前脚转侧离去,她后脚幽幽睁开饧眼,披起一件衣服委缀其后。
    曹淮安出门后走至径尽处,在花阴枝影下与来人相见。
    来人是孟魑。
    孟魑大行一礼,道:“萧公已夺回江陵城,但……但萧家祖母……”
    言次,曹淮安就着月光看到孟魑伤痕累累又生疙瘩的手。
    孟魑眼灼热欲堕男儿泪,他喉头发涩得不忍说下去,撇过脸,声音颤抖的细述颠末:
    “萧少侯为救亲人而跳入顾世陵所施的窞穽,虽救出母,但手臂不幸中一支毒箭,为保性命,自断一臂,阻断毒散全身。”
    “萧家祖母气骨坚凝,为不拖累萧公,刲己头颅……顾贼据江陵,是疑江陵藏有玉玺,萧公让标下告知主公,顾贼是惠贵人之子,他知道少君的身份,刻不容缓,应立即铲除。萧公还请主公慎勿多言,此事不能让少君知道半分。”
    孟魑不知道萧婵的身份是什么,只是一字不更的把萧瑜说的话复述给曹淮安听。
    从头听到尾,曹淮安头目森森然,按住眉心,道:“她前些时日才暗产,如今血气初坚,不论何时都不胜噩耗,我又怎敢让她知晓。可祖母之死与兄长失臂,我该如何瞒她一世?”
    这一件事情没有按计划而走,按计划而走,萧家不应该会有人损命。
    萧婵往后是要归宁的。
    归宁见不到疼惜她的祖母,又见呵护她成长的兄长成独臂人,他曹淮安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能次次都能骗得她团团转。
    今次扯谎,下一回要搬挑。一回扯谎一回搬挑,漏洞则百出成蚁洞。萧婵心思极细,连字迹有一点不对劲都能看出来,一旦有了漏洞必究问到底。
    曹淮安丁星愁叹,回虑种种方法也没能寻到一个不露马脚的谎言,道:“只能一步一步走,能瞒多久是多久罢。萧家初夺回江陵,区处城中之事必定耗时,顾氏这边先由我来动手吧。”
    “萧公亦是这般说,需劳烦主公,先杀开一条血路。”
    “唉,此时是冬时,攻益州谈何容易……”
    ……
    两人谈得入彀,并不知萧婵藏在暗陬处偷听已有多时。
    孟魑说完话,曹淮安睫甫交,就看见萧婵神色恍然若失,在月下懒一步的晃一步的趋来。
    曹淮安与孟魑是相对而站,萧婵走在二人中间的空儿停下,无形之间成一个摘脚儿站立。
    方才言语不知道被她听去了多少,曹淮安与孟魑已慌做了一堆,相互觑了一眼,都流露出一股无奈的情态。
    萧婵身姿在寒风中站得笔直,脖颈未动,炯如猫睛的眼望了一眼曹淮安,望了一眼孟魑。曹淮安嘴巴嗫嚅酝酿言语,她的脚尖儿直搭直朝孟魑走去,扯住孟魑的衣襟,道:“你方才说我兄长自断了一臂,我祖母自刲了头颅?”
    萧婵的声音沉静无波,像在说一件希松的事儿,但扯住孟魑衣襟的两只手筋骨凸露,她只是在隐忍,在确认孟魑说的话是真是假。
    曹淮安不胜张皇,脸色惨改,溜裘之际,他的两鬓、眉宇、唇漏、手丫巴儿里都涔出了汗。
    衣襟被扯住,孟魑怖汗如雨而下,自啮口舌装哑巴。萧婵得不到回话,松了手,反捉住曹淮安的手臂,泫然泣道:“曹淮安你不是说祖母会好起来吗?不是说江陵没事情吗?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才哭过的眼儿又经热泪,只一下眼白就通红如火阳,萧婵放声痛哭,泪簌簌数行下,继而失声哽咽。她用哀求的目光,乞曹淮安毫无保留的告知江陵的一情一切。
    孟魑一时被萧婵泣声感触,寒心退下。
    同一件事情在这夜尽更深时候伤心会比在白日伤心多三分凄惨,也多损身子三分。萧婵浑身气力都用在伤心流泪上,她血气才坚,积愁过度,蓦然闻得两个恶耗,身着单薄又薄上了寒风,精明的脑子忽梦梦铳铳的不觉一阵头疼,站得直挺挺的身姿失了力气往前一软。
    曹淮安眼快手快持抱住软下的身子,打横抱回寝中。
    在颠颠簸簸的回寝途中,萧婵梦梦铳铳道:“告诉我,求你了。”
    秦旭被顾世陵派来的人马及时拦了下来。他们夺过秦旭手中的两张画卷,并把秦旭绑缚回江陵。
    眼看到了冬日,顾世陵苦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多少也有些急躁,他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寻,要让别郡城的诸侯得知他奸状成形,他就是众矢之的了,倒指兵马不过数千,怎敌得过千军万马。
    到开春时他得弃了江陵回益州,顾世陵尚不知祝圭那个蠢货已魂归西天,交州政权也落在别人手中,他心想着虽然有祝圭坐镇益州,还是隐隐不安。心头两处挂着烦事儿,渐渐的,寻萧安谷下落一事有些力不从心。
    秦妚之计巧中有拙,顾世陵没有轻易去尝试,生怕是排糠障风,得不偿失。
    萧安谷性轻急躁,脑子的筋没有少一根。用亲人来设局,他不可能会看不出来。
    女子心思都极细,秦妚看出顾世陵有担忧,两眉一肐揪,故作沉思状,嘴皮子一动,进一步剖析:“他在熟悉如流的江陵潜藏形得当,不过是为了寻机救人。但这般久也没有多余动作,不过是因为关押她二人之地有重兵露刃把守。那地方刁斗森严的连一只蝼蚁都爬不进去,就别说长了两脚的人了。”
    顾世陵听了,深以为然,道:“一个单枪匹马的人,进去是两脚着地的进去,出来的时候就是脚朝天的出来。”
    秦妚嘴上漾开一抹笑容,又道:“萧安谷性轻急躁,早就揿不定要救人,只要有一点点机会,管他是窞穽还是别的,他一定会来,绝对会来。而且他不是单枪匹马。夫君是不是忘了他本将恭喜,与他恭喜的女子不也在城中吗?听说那女子有个阿弟,或许他二人暗中有勾结。”
    “没有忘记。我早派人去寻过,他们早已不知所踪,或许趁乱跑出城外了罢。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顾世陵道。
    他没有见过武娇。武娇的阿弟武长青他在泮宫见过一两回,身材琐小,和个猴儿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能耐能与萧安谷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秦妚眉毛展开,与顾世陵附耳道:“夫君既担忧萧安谷知是窞穽而不敢来,那妚儿再给夫君献一计吧。既然尤氏和陈氏在手,就该好好利用。夫君对城内人说要处刑陈氏,或者尤氏,反正如今城内外消息不通,江陵侯并不知道此事,萧安谷既在城中,听了此消息,一定会来相救。到时候夫君就可轻而易举地擒住萧安谷,一石二鸟,只得不失。但是夫君可不能对尤氏与陈氏说是要处刑她们,而是要说用她们换了城池,以萧家人的性子来看,若知道自己将被敌军公开处刑,有损萧家脸面,定会就罄了结性命。”
    秦妚余谋略高,顾世陵心里微微动容,没有立刻回答她回答。
    抓两个妇人在手,还有一个原因。江陵兵士不得他心,有这二人在手,那些兵士才不敢造次。
    秦妚窥其内心有动容,轻解了衣扣,露出一截又一截的娇躯,至衣裳退干净,她做出媚状靠近,道:“夫君就依妚儿之计吧。”
    顾世陵看着秦妚,心绪飞到了另一头。
    他一直被人冷眼看待,即使当年成为副君,在景帝膝下过日子时,常被人戳背脊,大多数老臣子老宫人也从未正眼瞧过他,与他说话时都是捉鼻回答。
    再后来到了益州,汉中侯嬖爱小妻,他一个“长子”活成了卑贱之流,得做着卑微姿态,承颜侯色。
    秦妚是第一个奉承他顾世陵的人。
    看秦妚温香软玉般的奉承,顾世陵心里毫无波澜,但很是受用,想到将来不久让九州人俯首称臣,他爽然若失,手不禁在粉股上下摩挲。
    青天白日,秦妚也不怕羞,很快做出了该有的回应。
    顾世陵摸到了滑腻的东西,心情大好,痴痴匿笑着,拥秦妚入帐中成了一场温柔地缱绻。
    渚宫烧毁之后,顾世陵暂居之地是萧氏的旧府。渚宫建成之后这座萧府一直没有摧毁,风吹雨打几十年还是坚固如初,全然没有倾顿的迹象。
    尤氏与陈氏被关押的地方,曾是萧府藏兵器的屋室。此是背阳之室,白日不见阳,夜晚不见月,长年云蒸础润的,不论春夏秋冬,人一进去冷汗骇汗必交沁。
    顾世陵把尤氏陈氏关在此,实属是存了折磨她们身子的肺肠。
    劲阴杀节,寒冰四沍,小疾大疾最喜缠人身。
    尤氏病笃多时,容颜日销月铄,脸色比黄甘甘的老福橘还要深几分。
    顾世陵在实行计划的当日才来看她二人,先说用陈氏换了城,不一会儿陈氏就能离开此地回到萧瑜身边。
    后来他对着尤氏说了些风凉的话,每一句风凉话都与萧婵有关。
    尤氏左耳听,右耳出,丝丝两气地端坐着,混浊的眼睛看着似乎要落地一样。陈氏更是对他待搭不理。
    顾世陵离去后,尤氏混浊的眼睛变得清澈如涤,她从暗处取出一把长剑,推到陈氏面前,道:“瑜儿是个孝顺之人,见母亲在敌人手中,怎会有气势?那江陵必然永远易主了。我儿,需借你之手,刲了我头颅,涵送出城,告诉瑜儿,不必犹豫。”
    这阴室藏着剑,顾世陵并没有想到。剑刃晶光夺目,陈氏体颤声颤,摇头不肯应尤氏之举。
    尤氏温然道:“我早已是半只脚跨入黄土之人,朝不保暮,如今膝下有子有孙,百福尽享,不可再贪得无厌了,若是能再见上一面茑茑,我也就知足了。”
    提到萧婵,尤氏泪盈眶而骤落,叹了气,道:“唉,不见也好……此事还莫让茑茑知晓啊。那个孩子呱呱在抱时来到江陵,嬬嬬然像极了一个粉圆的团子。一晃二十年嫁作人妇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玩闹,真好。”
    陈氏的眼泪和着尤氏说的话流下,她走到尤氏左肩头坐下,道:“母亲,夫君他们定然有办法的。”
    “我呀,昨晚梦见辰钰了。”尤氏说到此跟前,失了平时从容的常态,以袖遮面,嘤嘤掣缩起来,“她说,阿父还是喜欢念念叨叨的,喜欢在耳边念个不停……她一定是想我了,否则不会梦来我梦里,其实我也很想她啊。”
    尤氏抱着终天之戚活着,她恨当初为了己私,让萧辰钰在身边多留了两年,若不是这样,她早做人妇,也不会入宫为后,最后死于咫尺深宫中。
    尤氏无时无刻无不轸念女儿,陈氏自然知道。
    萧辰钰生于七月,亦死于七月,生辰与忌日相差十天而已。萧婵还未嫁人时,每年到了七月,她只是夜里伤神,萧婵嫁人之后,她至早到晚都是精神罔罔,提不起一点劲儿。
    尤氏把刀握在了手中,道:“你也是个孝顺的,要亲手刲我头颅,确实是难为你了。我已老了迟早当晚都要走的。我早一些走,你们便能团聚。”
    这话才落,利剑迅雷不及掩耳的绞上脖颈,只听“呲”的一声,血溅三尺,尤氏头颅与肩胛骨已脱了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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