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今晚不睡了吧。
    陈子轻盘腿坐在床上,麻了就把腿伸直,姿势隔段时间换一次,他实在是困狠了,就在两边眼皮上涂点口水。
    还是困就咬舌尖,掐自己大腿内侧,那儿的肉最疼。
    陈子轻花招一堆,依旧估错了人跟生理作斗争的胜算率,他强撑着去了宗怀棠的屋子。
    宗怀棠睡得很沉,没有发现他进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椅子上面,眼皮褶子堆了三层,最终在势不可挡的生理反应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次真的过了很久,陈子轻睁眼的时候,窗户外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层薄淡的橘色。
    无事发生。
    宗怀棠还在睡,姿势都没变过,陈子轻不知怎么心头一跳,起身去摸他鼻息。
    有平稳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一声接一声,是生命的声音。
    陈子轻把窗帘拉上给宗怀棠挡挡光,他检查桌椅看有没有留下痕迹,确定没有就偷偷摸摸地离开了。
    新的一天,新的早晨。
    陈子轻人都让鬼魂给吓萎靡了,也要夹着诗词本去广播站朗读诗歌,他走的大路,时间还早,路上的人不多,自行车更少。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应,和往常没两样,只是会动不动就向后看一眼,昨天长出来的毛病。
    陈子轻用的是死了的人的身体,阴气可见有多重,他只能多多晒太阳,心存善念,阿弥陀佛。假如鬼出现了,他也可以尽量晚一点晕,问点东西。
    鬼只是拉电线,没有害人,那估计没有冤屈,只有遗愿。
    陈子轻一走神,脚踩到石头子被硌得歪了一下身子,黄球鞋的鞋帮子往外撇,脚踝一扭发出清脆骨头声响,他扭着脚不动,脑子里想起了那个死在床底的同志,还有在医院吊着一口气的那十来个同志。
    应该不是鬼干的吧,不然他怎么会好。
    不过要不是鬼,那怎么看了场电影就一病不起……
    陈子轻暂时没证据,先放一边,他继续先前的思路往下走,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鬼是死在厂里的工人,住在9号职工楼的二楼某个宿舍,死因跟拉电线接口有没有直接关系待定。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线索。
    陈子轻趁着午休时间去人多的地方转悠,他不好逮个人就问他住的二楼以前是不是发生过凶杀案,只能拐弯抹角地来,抽一点不同年龄不同岗位的打听。
    挑人选挑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把头戴智慧光环的汤小光当他的第一步。
    陈子轻对着汤小光就不绕太多弯了:“你来制造厂见习前调查厂里的背景吗?”
    “当然。”汤小光吃着巧克力,牙黑舌头黑,嘴里是巧克力的浓香,“风气不正规光明的,我才不来。”
    陈子轻坐得离他近了点:“我那二楼以前有没有发生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的之类?”
    “没有啊,我看的资料是我家里给我的,绝对严谨齐全,我记得里面没你说的情况,也没听谁说起过。”汤小光双手托腮,细白的手指在更白的脸颊上弹啊弹,“轻轻,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厂里的老工了,你不比我清楚?”
    “我的记忆没有恢复,是残缺的,补完整。”陈子轻小声,“汤同志,我怀疑我昨天在厕所看到的那个鬼生前就在厂里上班。”
    汤小光欲言又止。
    陈子琦循循善诱:“你有想法直说。”
    汤小光清咳两声,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当话筒:“我相信科学。”
    陈子轻直击漏洞:“可你为我叫魂。”
    “有的东西你可以不信,但你要敬畏。”汤小光摇头晃脑,“比如鬼神之说。”
    陈子轻认同地点点头:“受教了。”
    “轻轻,你跟我生分什么,我们是互相学习,一起进步。”汤小光大方地拿出一把巧克力,“吃吗?”
    陈子轻摆手。
    “我还有这个。”汤小光神秘兮兮地把手伸进口袋,为了吸引陈子轻的注意救很假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小袋五颜六色的圆片,中间挖空了一个小圆。
    是哨子糖。
    陈子轻要了一片,薄荷味的,进嘴里就抽凉风,他吃着糖含着风听汤小光讲昨晚一个人睡得有多香,突然好奇一件事。
    原主的鬼魂在不在?
    陈子轻求助他的监护系统:“陆系统,我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死后还在这个世界吗?”
    系统:“自动剥离。”
    陈子轻一激动就咬碎了哨子糖,高冷古板的老爹式监护系统就有这个优势,不会遛狗一样让他猜来猜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喂他答案,牵扯到任务目标的信息除外。
    “好的,多谢。”陈子轻不忘道谢。
    陈子轻让汤小光陪他晒太阳,汤小光没多久就不晒了,他说晒黑不好看。
    汤小光走后,陈子轻就换了个更加敞亮的地方坐,他掰着树枝思虑自己经历过的异常,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到了白荣身上。
    白荣对于陈子轻的不请自来,没有露出明显的反感排斥。
    陈子轻不坐就站着:“白同志,昨晚你见到我搬桌子去楼梯拐角了啊。”
    白荣简单明了:“出来透风恰巧看到的,没有多待。”
    言行举止间不见一丝不自然,从容不迫,十分的平静舒展。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在那擦镜子呢。”陈子轻偷瞄白荣的宿舍,孙二在他床上烂醉如泥,在这都能闻到酒气。
    今天也没去车间。
    陈子轻前天运动会用掉半条命,昨天见鬼用掉半条命,他“死透”了都还按时上班下班,孙成志是怎么了,遭了比他更多的罪?难不成只是从床底抓出了一具尸体?
    正常人是会吓惨,孙成志不至于的,他这样子,刘主任都保不住他,厂里一定会拿他开刀下大药整治。
    陈子轻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孙成志身上,他对白荣说:“那么晚了还让你师兄给我送到宿舍。”
    白荣语出惊人:“我让他第二天跟你说声,叫你把东西搬回去。”
    陈子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于是他跳过去,夸赞白荣:“你这手风琴保管得真好,跟新的一样,我天天听你拉琴,你拉得越来越好了。”
    说话的时候,他假装不经意间碰到了白荣的手指,有温度,是活人。
    活的啊?好吧。
    陈子轻心情难辨地告辞,他打算先去找宗怀棠,想办法说服对方陪他去厂房后面写诗。
    宿舍里安静下来,白荣看了眼自己的手。
    身后床上的孙成志宿醉醒来:“刚才说话的是姓向的那孙子吧,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清楚。”
    白荣拉起了手风琴,他穿着浅绿色衬衣加深绿色背带裤,半长的发丝抓到脑后,娇丽年轻的容颜,不加任何修饰就足以闪耀夺目。
    孙成志翘着二郎腿,脚尖虚浮地左摆右晃:“老三,你是个有那什么,闲情,对对,闲情雅致的人,这门手艺学精了,哪天厂里要是大变动让咱们赶上了,你也不愁没饭吃。”
    白荣浅浅地笑了笑:“到时给二师兄一口。”
    孙成志爬起来坐在床前缓冲了片刻:“那敢情好。”他在白荣的手风琴的琴键上乱按两下,拿着酒瓶出去了。
    一路晃到路边,孙成志就坐那喝。
    钟菇路过时把自行车停他旁边:“孙二,你大白天的怎么就喝起酒来了?”
    孙成志喝得有些不清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掐着小手指的关节对钟菇说:“你哥还能管管我,你算这个。”
    钟菇一掌抽在他背上,他被抽趴下了,半天直不起来腰,恢复成平日的跋扈德行咆哮:“姑奶奶,你杀人呢?”
    “跟我浑,抽不死你。”钟菇拨了把厚刘海,手放下来时打到了挂在车龙头上的一篓子苹果,“我去医院看看小萍。”
    孙成志揉着腰说:“慢走不送。”
    “你不一起去啊?”钟菇的脚勾了圈踩踏板,“一起去呗,你上我后座,我载你。”
    孙成志铁了心:“不去。”
    钟菇没想到孙二是这口气:“你不是一直都对小萍……”她断定地说,“你现在这瘦得没二两肉样,是担心小萍吃不下睡不好吧?”
    “是是是,钟同志说什么就是什么。”孙成志态度恶劣。
    钟菇脾气可不软趴,她架着自行车往孙成志腿前一甩:“爱咋咋地!”
    “回头让我哥削你!”钟菇对孙成志撂下一句就去了医院。
    小萍已经下不来床了,她瘫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家里人不在,就她自己在病房里。
    钟菇怜悯又伤感,小萍没生病前爱漂亮爱打扮,喜欢抹雪花膏,整天香香的,而她现在都没个人样了。
    见小萍泛灰的嘴唇动了几下,钟菇把耳朵凑过去,也握住了她的手:“你说。”
    “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
    小萍的脖子痛苦地直起来点,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了生命里紧剩不多的力气抓着钟菇,颤巍巍地说,“就一条……”
    “大菇……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叫一次魂,照着我老家的……法子。”
    断断续续嘱托完,小萍就昏睡了过去。
    钟菇拿着小萍的外套,面色沉重地出了医院,虽然她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但看见小萍如今虚弱的模样,她实在是不好拒绝。
    .
    夜晚的放映厅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声响,钟菇站在放映厅的门口,里面空荡荡的,一排排的空座位整整齐齐,
    沉寂而肃穆。
    从外向里看,这些空座椅好似一个个笔直而坐的观众,密密麻麻的分成很多排,观看着一场不存在的无声电影。
    钟菇轻轻地抖开了手中的褂子,她张望了一下四周,对着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喊道:“小萍,回家啦……”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空间中,幽幽回荡着。
    钟菇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来到礼堂门口,一股冷风迎面吹过,她不由冷了一个哆嗦。
    此刻她的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
    而钟菇却对着身后喊一句:“小萍,回家啦!”
    她现在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她身后跟着。
    就这样,钟菇每走几步,都要对着身后喊一句,就像是怕人跟丢似的。
    “小萍……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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