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才的脸色白了白。
    “我跟他相识多少年,天底下了解他的人,我说第二,没人好意思说第一。”魏之恕冷笑,“别以为他替你瞒着,我就猜不到。”
    “他算了,不代表我也能算了,老实交代!”
    曹秀才结结巴巴:“魏,魏兄,我……”
    “先回照元街。”管琼插话。
    曹秀才如溺水的人露出水面喘上气,他举止文气地抚了抚被揪乱的衣襟,感激地对着管琼作揖:“管姑娘,有劳你们来寻我。”
    “是小师弟的意思。”管琼眼神警告魏之恕,朝曹秀才道,“走罢。”
    .
    陈子轻拽着邢剪去找秀才的路上碰到了管琼三人,他们在街上买了些吃食就回去了。
    魏之恕除外。
    不知他后来上哪玩去了,夜里才回义庄。
    陈子轻被他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给熏得打喷嚏:“二师兄,你去喝花酒了?”
    “喝什么,我不是犯鸡瘟?”魏之恕脱着外面穿的短衫麻裤。
    陈子轻噎了噎:“那你的衣服上怎么有那么重的……”
    魏之恕冲他一句:“少管闲事。”
    陈子轻把被子一卷,我还懒得管你呢。
    魏之恕去井边打了一桶水,拎着去最右边的小屋沐澡,他今日去见姜明礼,被对方带去了较为私密的庭院,那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惊心动魄的世界。
    从小公子,护卫,到伙夫,全是清一色的俊挺男子。
    姜明礼将喜好与隐秘暴露在他面前,问他是何想法,反不反感,他明白姜明礼的试探。
    如果他反感,姜明礼会笑着让人送他出门,背地里派人给他套上麻袋,将他打个半死。
    魏之恕端起盆子里的水浇到肩上背上,他把隐疾告诉了姜明礼,对方仗义地说要帮他医治。
    先不论姜明礼是不是想和他滚作一团,姜家的钱权能利用上不是坏处,所以还是要来往。
    魏之恕一只手捞起来团了团,一只手拿过自己的那块香胰子打了两遍,搓搓洗洗。
    其实他的头能抬起来了。
    就在连续喝了几日师傅买的鹿鞭汤以后。
    去年他会被小师弟吓出心理疾病,是因为小师弟发出尖细刺耳的大喊大叫,像看到什么脏恶东西的样子刺激到他了。
    要知道在那之前,小师弟一直视他作这世上最重要之人,他亦是如此。
    ——最亲之人猛刺的一刀,在他的粗鄙欲望上留下了一道疤口。
    魏之恕穿上干净里衣回屋,从小师弟怀里抽出被褥抖开,接着就掐了掐他的两片唇。
    怎可能让放在手上捧了十几年的小师弟吹箫,不过是想恶心他,看他装不下去地急眼。
    那两种情况都没发生。
    “人这一生,没有什么所谓的歧途。”
    “走你想走的,都是你的正道。”
    魏之恕回忆着小师弟说过的漂亮话,渐渐进入梦乡,却又突然醒来,从床尾爬到床头,把小师弟搂到怀里,像没出现裂痕前那般拍拍他的后背,摸摸他的脑袋。
    过了会再次睁眼,回到床尾睡去。
    .
    陈子轻完全不知道魏之恕夜里换过位置,他在义庄忙得要死,光是叠元宝剪纸钱就耗费了半天功夫,剩下半天都不够让手指的酸痛劲过去。
    邢剪带他去捞尸,他不情不愿,到了乡里才知道是来看皮影戏的。
    陈子轻热泪盈眶,大老粗还会制造惊喜啊。
    “师傅,怎么不叫上大师姐,二师兄,还有秀才。”他坐在棚子里,吃独食有些不是滋味。
    “今儿没其他空位,明儿让他们三来看。”邢剪抓了把小桌上的瓜子递过去。
    陈子轻瞅着台子上的白色幕布:“我不吃瓜子。”
    邢剪道:“我吃。”
    陈子轻奇怪地斜眼:“那你自己剥啊。”
    邢剪眼露凶光:“师傅左手断了,怎么剥?”
    “……噢。”陈子轻默默剥起了瓜子,他起先是用指甲扣开的,扣着扣着就习惯性地用牙磕。
    于是邢师傅一偏头,便是小徒弟把一颗长瓜子含在齿间,咔嚓一声后拿出来,开裂的壳剥开,沾着津液的瓜子仁放在盘子里,尖尖都是湿的。
    “……”
    陈子轻剥好一堆瓜子仁,抹着嘴上的壳皮屑说道:“师傅,你吃吧。”
    邢师傅不想吃。
    然而皮影戏一开演,他就吃了,一颗一颗地丢进口中,咬碎,吞咽下去,兀自面红耳赤。
    陈子轻的眼睛用来看幕布上的影子,耳朵听乐器吹吹打打和表演人员唱曲,他听不懂曲调,看得懂人偶之间的关系纠葛。
    这是个爱情戏,悲剧,一方误会一方,一个病死,一个自刎。
    陈子轻揉眼睛。
    邢剪眉间纹路一深,怎么还哭上了。他抬起左臂,用宽袖把小徒弟拢在身侧:“哭什么哭,别给师傅丢人。”
    只是盯屏幕盯久了眼睛干痒的陈子轻:“……”
    “那不就是假的,跟话本里的故事差不离。”邢剪一掌拍在他肩胛骨上。
    陈子轻痛哼,这回是真哭了。
    邢剪那眉头皱的,不小心飞上去的小虫都能被夹成虫干,他拉着小徒弟穿过座位这排的走道。
    陈子轻再次遇到那个孙班主,他们一个出去,一个进来,打了个照面,这回他终于明白了那股子熟悉感的出处。
    孙班主与陈子轻擦肩的那一刻,听见他压低声音:“你是朱记茶铺说书的老头吧。”
    陈子轻说完就推着邢剪靠边,让后面的人好走。
    孙班主在原地站立几个瞬息,温文尔雅地与看客打招呼,他抬脚一转,停在被身旁男子衬得格外瘦小的少年面前,莞尔道:“怎么认出来的?一个老者,一个青年,有何相似之处?
    陈子轻很诧异他竟然承认了,还以为他会否认,或者干脆无视呢。
    “眼睛。”陈子轻往里走。
    孙班主露出沉思之色,少顷 ,他去到少年那里,笑道:“孙某孙梁成,贤弟真是厉害。”
    不光自爆姓名,连称呼都改了,很平易近人的样子,毫无一个大戏班子班主的距离感。
    陈子轻好奇:“你怎么变成老头的?”
    “孙某幼时行走江湖,学了点恳蒙拐骗的技术。”
    陈子轻一总结,易容。他追问道:“那你的声音呢。”
    孙梁成开口即是苍老的声音:“贤弟。”
    转而换成年轻且温润的声调:“同样是个活儿。”
    陈子轻目瞪口呆:“你教教我,我想学。”
    孙梁成笑:“改日吧,你的师傅看起来要把我这个棚子拆了。”
    陈子轻说道:“不用管他。”
    “老幺!”
    陈子轻一颤,他哪知道邢剪耳力惊人,将他的所有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远处的邢剪让他滚过来。
    “师傅,我走过去可以吗?”陈子轻前后左右地瞧了瞧地面,“这地方不好滚。”
    “噗哧”身后响起笑声。
    陈子轻恼怒地回头,你这一笑,就是火上浇油。
    孙梁成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师傅抱拳:“邢师傅,久仰大名。”
    “没想到孙班主认识小人。”邢剪不咸不淡,“小人惶恐。”
    陈子轻心下怪异,邢剪行为上一向大开大合,从没阴阳过谁。
    “还不过来!”
    邢剪凶神恶煞地怒吼:“腿不能走就打断!”
    陈子轻顾不上跟孙梁成告别,匆匆就随邢剪离开了棚子。
    来时好好的,返程搞成这样子,师徒俩一路无话,从未有过的僵硬。
    主要是邢剪当方面的释放低气压,陈子轻几次都想破冰,被他可怖的面色给吓退缩了。
    陈子轻看个皮影戏看伤了,他回去都没进义庄,独自拐去茅房,上完就郁闷地在周围踢土疙瘩玩。
    左前方的草丛里突有一坨黑,陈子轻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他丢了个土疙瘩过去。
    那坨黑动了动,是活的。
    陈子轻的脑子已经跑远了,脚还在原地,他刚要再从地上抓个土疙瘩,余光就瞥到那坨黑从趴着变成站着。
    不是什么野兽怪物,只是一条黑狗,额头中间有搓白毛。
    ……
    不多时,陈子轻带着黑狗回去。
    邢剪对他跟孙班主的认识不感兴趣,却对一条狗有很大的反应,问他狗哪来的。
    陈子轻摘掉裤子上的几根草:“林子里看到的,它喜欢我,我打算养它。”
    邢剪像一座山挡在义庄门口:“人都不一定能吃饱,养什么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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