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野心勃勃,自己的踌躇满志,在见识了这震撼的威仪后,便瞬间犹如干枯的花,所有生机全都被吸走了,没半点精气神了。
    想想实在是可笑,她竟然想用自己小家小户妯娌间的小心眼儿来讨好这九五至尊的帝王,傻了吧,太天真太幼稚!
    如果她可以回到十年前,她一定告诉那些为了状元郎尿裤子而嘲讽人家傻子的姐妹说,你们去了你们也得尿!
    你们根本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皇宫,这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而此时的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那那宝座上,宝座像征着权势和地位的云龙纹有着明显的凹凸感,多少有些咯。
    这让她越发感觉不适,那些陌生的威严和冰冷,是她完全不懂的。
    这时候,凤檐抵达宫门附近,停了下来。
    一时便有太监弯着腰,恭敬卑微地走到凤檐旁边,低着头来请示,说是让娘子在这里稍等片刻。
    希锦此时还没大反应过来,只略点了点头。
    那太监低着头没看到,便惶恐起来,绷着声,小心翼翼地道:“娘子?”
    希锦意识到了,这个太监竟在害怕自己。
    她这才应了声,于是那太监这才松了口气,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只片刻功夫,就听到那边马蹄声,却原来宫中也是可以骑马的。
    希锦看到,她那夫君一身紫袍,骑马过来,在这巍峨殿宇宫墙间,竟是英姿矫健,驰如流星。
    快行到了宫门时,才收住速度,之后停在希锦檐旁,翻身矫健下马,顺手将缰绳扔给了一旁伺候的近侍,这才走过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希锦怔怔地看着他。
    阿畴一步踏上凤檐,迳自伸手,握住她的:“辇车在外面等着,先回府吧。”
    希锦轻点头。
    阿畴带着她下了那凤檐,这时候奶妈也已经等在那里了,阿畴便把芒儿交给奶妈。
    芒儿有些不舍地握着希锦的手:“娘,我要和娘一起!”
    小人儿会说整句话了,倔倔地要求着。
    阿畴看着自己儿子,不容置疑:“芒儿,奶娘会带你回去。”
    芒儿惊讶,鼓着小腮帮子,扁着唇儿,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爹爹。
    爹爹从来不会对自己这样。
    希锦也没想到,低声道:“你干嘛!别吓唬芒儿!”
    阿畴吩咐了下,很快便有侍卫上前,领着奶妈,奶妈赶紧哄芒儿,把芒儿哄走了。
    芒儿临走前还委屈瞪了阿畴一眼。
    希锦茫然地看阿畴,动了动唇,不过到底没说什么。
    周围人等,侍卫,宫娥,全都寂静无声,低垂着首。
    阿畴迳自握住希锦的手,之后带她上了宫门前的辇车。
    太过亲密了,皇家礼仪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人敢质疑这位皇太子殿下,大家全都屏住呼吸,低垂着眼睛。
    那凤檐是宫里头用的,华丽,但不够宽阔,辇车坐几个人绰绰有余。
    坐在辇车中,希锦靠在那车壁上,看着那辇车缓慢地经过宫门。
    宫门雄伟高大到需要使劲仰起脖子看,而宫门前的侍卫肃穆威严。
    希锦有些无力地靠在那里,略闭上眼睛,她觉得那血腥的气息淡淡地萦绕在自己的鼻翼。
    其实已经没了,但感官上还残留着,总觉得还在。
    耳边陡然传来阿畴的声音,很是温和:“这是怎么了?累了?”
    希锦抬起眼来,便看到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她倚靠在那木壁上,歪头打量着他。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看不懂这个男人,哪怕他是自己赘婿时也不懂,不懂他总是过于冷漠的波澜不惊,不懂他有别于市井喧嚣的冷清,就好像任凭他身边围绕着多少人,他都可以寒塘鹤影冷月孤魂。
    不过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
    他是在那骨肉相残的血腥中逃生的孤儿,昨日含笑搂着他的慈祥,也许明日便是追杀他的屠刀,他这样的人,只怕是看透了。
    只是他从未说过而已,他一直埋在心里,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里,即使是面对自己这枕边人也不会泄露半分。
    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谁,是杀他父母的凶手,但是他却不动声色,依然能翁孙言欢,能哄着自己疼爱的儿子去亲近那杀人的大爹爹。
    这就是长在皇权倾轧下双亲惨死的皇子,是面对自己亲翁翁依然跪在那里不能近前的龙孙。
    生死之前,他眉眼都不曾有半分波澜。
    帷帐低垂,辇车内光线明暗交织,阿畴垂眸询问地看着她。
    希锦摇头:“我只是认清了现实而已。”
    阿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乌密的睫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如雪肌肤呈现出几分脆弱的苍白,眉眼间透着倦意。
    他沉默了片刻,便抬起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希锦精致的眉眼:“到底怎么了?”
    希锦想了想,懒懒地道:“你的正头大娘子,我可能消受不起了,你还是找别人去当吧。”
    阿畴:“哦?”
    希锦:“还有什么皇后之位,我更是没福气。”
    阿畴微凉的指尖轻抬起她的下巴,就那么低头看着她:“怎么突然这么想,昨晚不是闹着要当大娘子吗?”
    闹着……
    听听他用的词!
    希锦是不喜欢的,这怎么叫闹,分明是努力争取,不过现在她不想争取了,她没那心劲儿了,以至于给他一个“哼哼”都觉得懒。
    她便喃喃地道:“伴君如伴虎,我看这宫里头的日子好过不了……”
    阿畴用很轻的力道抚着她的脸颊:“然后?”
    希锦怔怔地看着眼前郎君,他那幽黑的眸子盛满了温柔,那温柔仿佛要溢出了。
    但是这种温柔中一种难言的危险。
    就仿佛在暗夜中看着一口幽深的井,那井水乍看澄澈,可你仔细看,往里面看,一直盯着看,便会陡然明白,暗光凛冽间,那口井深,深不见底。
    她的心就仿佛被人用手捏住,酸楚,甜蜜,心痛,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她错开视线,躲开他的眼神,张了张唇,却是有些费力地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不想来这宫里头,挺吓人的,我不知道宫里头竟然是这样的,我看到死人了,刚才那个岳公公,他笑得那么和善,但其实刚才杀人了是吧,我看到很多血。”
    她觉得那个人甚至可能因阿畴而死,也许阿畴也有份,她的阿畴杀人了。
    她相信他肯定是对的,为了爬到那个位置,为了朝廷,哪能不死人,坏人就该死。
    可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的阿畴呢,不声不响的阿畴,对孩子总是温柔的阿畴,在她面前沉默寡言甚至任凭她埋怨拍打的阿畴,其实转过身变个模样,他就可以让别人去死。
    这对她来说冲击有点大了。
    她这辈子是经历过生死的,父母都死了,但那是得病了,不见血,就这么平静地去世了,虽然悲痛,但不会太可怕。
    所以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这一切,她一下子走到了戏文里,身边的人杀伐果断,随时可以让人去死。
    阿畴看着这样的她,神情便充满怜惜。
    他抱住她,像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
    再开口,他的声音压得轻而慢:“希锦,不要害怕,没什么,那是恶徒,是朝廷吃里扒外的奸臣,本来就该死,这些和你没关系,忘记你看到的。”
    希锦的薄唇颤了颤:“可是,我还是有点怕……我觉得官家那性情……有一天一个不好,死的该不会是我吧……”
    那龙椅上的帝王,那性情实在是莫测,谁知道下一刻他会是什么脸色!
    阿畴:“可是希锦,如你之前所说,我们已经来到燕京城,我没有回头路,芒儿作为我的骨肉,他也没有回头路,将来有一日我若被人千刀万剐,他也必不得好死。”
    希锦听着,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阿畴抬起拇指,他微凉的拇指擦过她的唇,薄软娇嫩的唇,此时颤巍巍的犹如雨中的花瓣。
    他轻叹一声,用额抵着她的,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中,他低声道:“希锦,我许了你的,会把荣华富贵捧到你面前,如今你怕,那是因为别人坐在那里,你跪在下面,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站在最高处,你坐在宝位上俯瞰,下面的人都是跪着的,怕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希锦心里茫茫然的。
    她知道他口中的这个“别人”就是他的亲翁翁,不过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她已经觉得这很正常了,这也许就是皇家子孙面对骨肉亲情该有的态度?
    她又想起刚才的那太监,她没回话,那太监便怕了。
    其实不是怕她这个人,是怕她身后的阿畴,以及她可能的皇家息妇的身份。
    一个连诰命都没有的息妇,就让太监怕成那样,连御前受宠掌控权柄的岳公公都小心体贴讨好着。
    阿畴微侧首,缠绵缱绻地亲她的耳畔,声量越发压低了,用几乎呢喃的声音道:“我的希锦乖乖的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你做,只要你陪着我,我们一家人站在一起,你陪着我们一起往前走,好不好?”
    那么低的声音,仿佛昔日床笫间暧昧的耳语,不过在那极致的温柔间,希锦却品到了寒锋滑过颈间的冷意,以及暗夜孤魂的凄冷。
    她咬着唇,泫然欲泣:“我不想死,我想长命百岁,我爹娘早早死了,他们肯定想让我多活几年,让我享福,就算不能享福,我也想活着,我,我还没看到我孙子孙女呢……”
    说到这里,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儿子才两岁,但她觉得她应该看到她孙子孙女!
    她是锦凤,她是有福的,她怎么会死!她不要死!
    阿畴浓密的羽睫垂下,神情落寞:“希锦不相信我?”
    希锦含着泪说:“可万一死了呢,而且你当了皇帝,你就会娶别人,你还得有别的妃子呢!”
    阿畴:“不会有。”
    希锦:“万一呢?”
    阿畴:“没有万一。”
    希锦:“你若到时候纳了别人,我便阉了你。”
    阿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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