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丹拿起一块糕饼递给细柳。
    细柳没说话,接了过来。
    回京这段路上惊蛰已经不太会恶声恶气地跟花若丹讲话了,见她也递了一块糕饼给他,他便也接了。
    马车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们带到一处别苑,此处有姜变的家将在守,细柳与惊蛰一如在尧县时那般,与花若丹住在一个院子。
    惊蛰憋了好久的话,到了细柳房中将门一关,忙问,“细柳,你那会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玉蟾?”
    细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来还不确定,但眼下看来,她身上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否则她一定会立即入宫。”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惊蛰反应过来,“东西不在她身上,却在别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装了啊,可她为什么还要咱们保护她?这别苑里这么多人呢。”
    “也许只是习惯了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已是被选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她不会轻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们是二皇子的人。”
    细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后,我先回紫鳞山一趟,你留在这里。”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处,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条自悬崖倾泻而下的蟠龙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鳞,水声激荡,年年不息。
    细柳过蟠龙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里走,视野便越是开阔,掏空了这山体修筑的一座中山殿静伏于前,洞中灯火长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见细柳,立即无声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细柳问一人道。
    那人不出声,只恭谨地点头。
    细柳上阶入殿,雕刻古朴纹饰的地砖隐约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鬓边赞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许是听见细柳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来,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却自有无双风韵,仿佛天生不会笑,因而眼角亦无细纹。
    细柳走近玉阶,她则一步步从阶上下来。
    “拜见山主。”
    细柳拱手下跪。
    紫鳞山主玉海棠在阶下站定,一双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睃巡:“你这趟出去,身上那个东西可有发作?”
    “有过一次。”
    细柳简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几步走近细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细柳的脸上:“花若丹的画像到底是谁传入燕京的,你别以为可以瞒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县?”
    细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薄红,她平静道:“我若将她送去永县,她会死。”
    “你可怜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细柳抬起眼,对上她的审视:“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庆元巡盐御史府邸外转了一圈,忽然就想那么做了,您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坏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玉海棠眉眼间的冷戾骤然一滞。
    她看着面前的细柳,竟一时无话。
    她忽然背过身去,冷声道:
    “你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下去领罚。”
    细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细柳。”
    玉海棠忽然一唤,细柳回过头,只见玉海棠仍背对她,嗓音冷肃,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离那陆雨梧远一点。”
    第35章 小雪(三)
    细柳自沉蛟池中出来,见惊蛰等在崖边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别苑待着?”
    “山主找我回来问话……”
    惊蛰才进紫鳞山几年,他一直有些惧怕山主,此刻看见细柳肩背上交错的鞭痕,他不由道:“细柳,你没事吧?”
    “不碍事,”
    细柳看着他道,“山主找你,可是问我的事?”
    惊蛰抿了一下唇:“是,我已说了,事无钜细。”
    细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声,道:“那你随我一道去见陈次辅,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让我去给他一个说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五城兵马司各司其职,领军巡夜。
    城东一队巡逻的兵士方才路过一片街巷,两道影子如风一般掠过高檐,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陈府是一座三进院,满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错落有致,点缀疏灯,颇有几分古意,只是对于在京官员而言,无亭台水榭,假山顽石者则不成园致,如此三进小院,实在过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陈宗贤站在庭内那长方的鱼池前撒着鱼食,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他回过头,只见一紫衣女子与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站定。
    “恩公。”
    惊蛰恭谨地唤了声。
    陈宗贤看着他,眼底露出些许淡笑:“这趟是你第一回 出去,感觉如何?”
    “禀恩公,挺好的。”
    除紫鳞山主外,陈宗贤是唯二令惊蛰变得无比规矩的那个人。
    陈宗贤点点头,目光落去细柳身上,细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陈次辅。”
    “我知道,”
    陈宗贤将指间的鱼食一粒粒撒入鱼池,“花若丹的画像早入了宫,咱们之前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可左护法你是否应该给我个解释,你为何要护送她上京?”
    “我以为,陈次辅您会想要玉蟾。”
    细柳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陈宗贤的指腹碾碎鱼食,“可玉蟾呢?左护法你拿回来了么?”
    “恩公,”
    惊蛰忙道,“这件事其实不怪细柳,实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们……”
    “我的确没有拿到玉蟾。”
    细柳出声打断惊蛰,她面无表情道:“难道事到如今,陈次辅还存有拉拢王进之心?”
    锦鲤轻点水面,发出轻微水声,陈宗贤的目光倏尔从鱼池再度挪到细柳身上。
    细柳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曹凤声的东厂能有今日,全因当初他与陆阁老联手斗倒了前任首辅赵籍,您之所以拉拢王进,是因为他与曹凤声不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悖逆我?”
    陈宗贤乍听恩师赵籍的名讳,面色微沉,“朝廷中事岂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属下的?”
    细柳垂首,“陈次辅息怒,我并非有意违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进身为知鉴司使,为谋求私利而插手庆元盐政,即便他能杀了一个花砚,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来日谁又会保您?”
    陈宗贤眸色一深:“左护法这是何意?”
    细柳抬起一张苍白清臞的脸来,目光与之一接,平静道:“都说花家有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玉蟾蜍,里面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可时至今日,谁又真正见过那碧玉蟾蜍?”
    陈宗贤一听这话,眼底浮出一分异色:“你是说……”
    细柳站直身体,说道,“陈次辅,我以为那王进就是一面四处漏风的破鼓,我们与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补这面破鼓,倒还不如一开始便选那条更稳当的路。”
    “一开始的路?”
    陈宗贤看着她,“花若丹那父亲花砚身为庆元巡盐御史,家业不可谓不丰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宫,将来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将来无论谁做太子,于我们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画像偏偏传入了禁宫……这条路,难道不算堵死了?”
    陈宗贤又说道:“在王进之前,知鉴司多年依附东厂阉贼为虎作伥,若不是那王进得了圣上赏识,又不屑与阉贼为伍,只怕知鉴司如今还是那阉贼的鹰犬爪牙!陆证为了争首辅的位子不惜勾结阉贼害我恩师,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陆证的朋党,又有多少与那姓曹的阉贼你来我往暗通款曲?”
    话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那王进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与那阉贼为伍!我若不保他,岂非是让知鉴司再度落入陆证与那阉贼的手中?”
    细柳冷静地听罢,才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以为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亦是谋事之时。”
    多事之秋,谋事之时。
    陈宗贤蓦地一顿,他将细柳审视一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那花若丹并非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无所依地找上我,又从南州到燕京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无不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我以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她既已经进京,不妨我们就先观望着,她若真有足以将王进拉下马的证据,那么您便也不必再想着拉他一把,这个时候,您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我虽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宫为太子妃,但我与惊蛰一路护着她完好无损地来到燕京,与她也算结了一分善缘,如今明面上虽无说辞,但您却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虽说谁做太子并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业终归是未来太子的依仗,您觉得我们如今究竟是要与她为恶,还是为善?”
    陈宗贤一怔,紧皱的眉头有一瞬微松,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内定的太子妃,否则他便不会要细柳去取玉蟾,继而取代花若丹入宫,他当初本也是存了个长远的心思,他想保下王进,亦想借由细柳这颗棋子在宫中辨明风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经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这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只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尘埃落定了。
    陈宗贤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看着细柳:“那么依你看来,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别苑,是否……”
    细柳道:“她只是暂住五皇子别苑,与五皇子并无过多交流。”
    陈宗贤听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在她身边多盯着点,事无钜细,我都要知道。”
    细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陈宗贤想通了点事顿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和蔼地留惊蛰在府里吃夜宵,但其实应该也不是单纯的吃点夜宵那回事,大约还是想再问惊蛰点什么,细柳心里明白却什么也没说,独自出了陈府,避开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鳞山上。
    “左护法,老山主要见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说道。
    他们这些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山主玉海棠与老山主都喜静,他们习惯于进洞不说一字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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