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陈记坦荡做事,是商贾典范。”
    --痛心疾首地忧“如今世风日下,商贾汲汲为营!”
    “更以为贺掌柜实乃女中豪杰,行事做人颇有章程规矩。”
    --悲愤交加地恨“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是终日打雁被雀儿啄!”
    能让长子吃闷亏的,必是个人物。
    乔放之混淆完黑白,便乐呵呵地看向显金。
    这姑娘真棒,既让长子尝到了世间险恶,还让他心甘情愿一记狠拳打得那孙顺如今都还没来上学。
    真是英雄出少女啊!
    显金被表扬得若坐针毡——她怎么这么不相信,乔徽对她评价会这么高呢?
    显金一边“嘿嘿嘿”讪笑,一边啜了口茶。
    嗯,福建出的武夷红茶,真是好茶。
    乔放之放下茶盅,手随意摆放在四方桌上,言归正传,“二郎说,陈记为学生专做了一种纸,能够辅助学生习字练字——今日您过来,恐也是所为此事吧?”
    显金从怀中摸出一卷田字描红本,双手奉上,“做工粗糙,您看个大概。”
    乔放之打开看,一看就懂。
    描红规定了写字位置,格子里的四条斜线帮助学生确定字体结构。
    确实是……开蒙写字的好物。
    不过……
    乔放之掩住描红本,笑了笑,“您东西是好东西,构思也巧,唯独一点——咱们这儿不合适用。”
    陈笺方起身为恩师斟茶。
    乔放之抬眸看陈笺方,语声轻松,“二郎你先别急。”
    陈笺方抿抿唇,长睫微动。
    乔放之继续解释,“……你这个本子,合适初开蒙的童生。童生们刚拿笔,正是练大字的时候,写字的手感还没到位……青城山院的学生或秀才或举人,读书写字均有一定年岁,着墨压根无需这几根线帮忙。”
    陈笺方轻声道,“学生记得,咱们山院每年都会从各小路、村落招收刚开蒙的儒童……”
    乔放之敲了敲陈笺方的脑门,“你这孩子!”
    又同显金细说,“二郎没说错。山院每年会从南直隶及周边府州招收一批刚刚开蒙的儒童,名额不多,一年不足十人,可这些儒童均家贫无财,实在无力负担陈记出品的纸张。”
    家里有钱的,只会请先生开私塾启蒙,不会送到山院学堂来吃大锅饭。
    只有如博儿,或那个孙顺,在家里启蒙了一段时间,想冲击院试考秀才时,才会送到与学府、官府关系良好的山院来吃题。
    青城山院每年招收的贫家儒童,都是年岁极小,天赋极高,很有冲击两榜希望的人才。
    家里供养不起,山院接收,结一门雪中送炭的情谊,甚至若这群儒童破五关斩六将,一路高中,山院也承认,他们读到哪里便供到哪里。
    这些情况,显金昨日便听陈笺方详细介绍了。
    而她年前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时,也曾撞见过一个对陈记纸张充满渴望却只能仓皇而逃的幼小童生……
    显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目光如炬,“这些本子,陈记免费赠予青城山院的贫困童生使用,直到他们有能力自行支付——对此,陈记只有一个请求。”
    乔放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意外,“您说。”
    显金笑了笑,清淡上挑的眉眼陡然变得浓烈生动,“青城山院每月月考后,请将这群儒童用陈记描红本习字的卷子,张贴在山院大门外。”
    第55章 诚意出品
    显金话音一落,乔放之明显微愣,思索片刻后,看显金的目光多了三分审视,身形向后微靠,后背却未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微垂似是在深思。
    这个动作,有防备之意。
    有防备很正常。
    毕竟是清流读书人,害怕显金这个生意人打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做糟烂事。一两本描红,谁买不起?青城山院既供得起这群儒童,就不怕多出几张描红纸,就怕答应了陈记这个请求,反被陈记打蛇顺棍上,以后想甩都甩不掉——嗯……好像把显金看穿了呢!
    显金再喝一口武夷红茶,口味微苦,随后回甘,口感醇厚清雅,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从福建特意运来的。
    为啥说特意?
    因古时跨城的交易往来不容易,南直隶离福建可不近,泾县只是宣城辖下一个很小的县城,单靠宣纸和这座青城山院扬名,其他并不灵光,基本不会有徽闽商贾互通,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希望之星口中乔家那位平定倭乱、盘踞福建的宁远侯漕运专送。
    宗族姻亲,在古时太重要了,如同一棵小树拔地而起,经百年经营,主干根深粗壮,分枝繁叶纷乱复杂,各自向四方延伸探视,慢慢织就绿云盖顶、倾覆庇荫之势。
    除非主干虫蛀中空,或被磅礴巨力外击,这棵树便可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屹立不倒,并从枯叶落黄中汲取养分,愈发茁壮。
    这大概就是瞿老夫人,想要的家族。
    那么她,在这个家族中,将会逐渐扮演起何种角色?
    是反哺主干的泥壤?还是借势慢慢抽出新芽的旁枝?
    “老师……”陈笺方轻声唤道,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显金发觉自己思绪飘远了,垂眸再喝了口茶汤,决定主动出击,拒绝被动等待,语态诚恳,直捣黄龙,“您在担心,书院与陈记会就此牵扯不清,挂上关联吧?”
    乔放之笑了笑,“商为民用,民取商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是为了保护山院的声誉?
    那是为何?
    显金静待乔放之后言。
    “老夫担心,那群儒童,是否愿意?”
    窗棂外响起“咚咚咚”三下钟声,随之而来,学生们收拾布袋,推椅行路的脚步声——上午下学了。
    乔放之眸光从窗棂外收回,嘴角常挂的笑意被一一收敛,“我山院的儒童们,或因家贫、或因失祜,皆身世可怜,却有宋濂之志与匡衡之韧,假以时日,不敢说尽数皆中两榜,却也有可能翰林储相、未来掌权。”
    乔放之语气淡淡的,气势却从话梢语末处泄露。
    陈笺方下意识看向显金。
    还好,小姑娘没被吓到。
    一次登科、殿试被钦点探花郎、两次入朝为官的山院之长,怎可能只是一个乐呵呵、笑嘻嘻的……退休人士?
    他是为了保护那些小朋友的声誉!
    显金神色也肃然起来。
    乔放之继而道,“这群儒童,如今尚在微时,若今后发达,陈记会不会挟恩以报?读书入仕者,须珍重羽毛,送纸之恩,可大可小——他们是否愿意为一册描红本,从此背上人情债?”
    “这些思量虽琐碎,却是当夫子,应当为他们想到的。”
    “贺掌柜,你说,老夫是否多虑?”
    显金大愣,这些……她确实没想到。
    如今细想想,乔山长说得很有道理。
    读书人的事,再小都大,一张纸、一块墨、甚至一片饼,都是恩情。
    是恩情就不能不报,否则就是德行有亏,易遭人诟病——在现代,企业为贫困学生捐款,有些企业不过发几千块奖学金,便又是请媒体又是大肆宣扬,把学生窘迫又贫穷的处境张扬得人尽皆知,就为突出自己的一个“善”字。
    其实,这挺不尊重人的。
    显金刚刚的提议,从根儿上,就是对这群贫穷学生不尊重。
    你用我的纸,你就得贴出来,你就得让大家伙看见,你用了我的纸。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想突出的不是“善”,而是直接把那群贫困儒童当工具人刷,更为纯粹的商业思维……
    乔放之隐晦又委婉地提醒,叫显金面上发红。
    显金嗫嚅嘴唇,欲开口,却被窗外懒懒散散的声音打断。
    “挑两个写字不错的童生,描红抵工吧。”
    显金转过头。
    乔大解元斜背布袋,眯着眼,嘴里叼了个馒头,一看就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额,人家都下学了。
    这位乔大公子哥儿,才刚睡醒。
    偏偏,他是解元……
    上天实在不公。
    显金抿抿唇,脑子里过了一遍乔徽的话,他说什么?抵工?
    如果儒童付出劳动,再得到收获,陈记便不存在挟恩图报的可能了啊!陈记不算施舍或是赠送,这些纸可都是靠儒生们自己挣回来的!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急速开口,“是!可以这样干!如果儒童们愿意,可以为陈记书写小四书作为报酬,并同意陈记将他们所写的开蒙四书,作为描红模板,印刷在描红本的每行第一格!”
    从田字格,彻底变成描红本!
    不对!
    空白田字格也可以卖啊,他们还多加了一个售卖品类!
    显金跃跃欲试,连声道,“作为补偿,陈记许诺包圆青城山院家贫儒生们一路高中的纸张,力货两讫,绝不存在一丝挟恩图报的可能。”
    这个小姑娘……真是脑子转得飞快……
    乔放之目瞪口呆。
    显金急切发问,“如此,您看成吗?”
    乔放之回过神来,笑言,“这个交换,好似掌柜的吃亏啊。”
    商贾嘛,不占便宜就是亏。
    这可比一开始的提议,弱势多了。
    显金笑着摇摇头,“不亏不亏——只要您准许我们在本子上,加印一句话,我们就完全不吃亏。”
    “一句话?”乔放之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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