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当时排序时,陈左娘还比她大两岁。
    翻过年,原身贺显金十六岁,那陈左娘岂不是十八岁?
    十八岁在前世是考大学的年纪,在现在可不一样,若再过几年,理学之风盛行,这可是“不婚配当罪以罚”的年龄……
    就是女生,这个年纪不结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显金的怔愣叫陈左娘莫名难堪。
    陈左娘从袖中取出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嘴角,没看显金眼睛,语声依旧温柔,“金姐儿,描红本的事情,你费心些,我便先走了,给你带了些绿豆糕,你忙起来好歹吃一个,垫垫肚子。”
    相当于,陈左娘用自己的脸面和陈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没来提亲的“周大人”。
    显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绿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极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骂人。
    陈左娘刚走,张文博又来了。
    是来帮他爹茶庄上的管事走后门的,在显金柜台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红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儿了,他都搞不到的东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红本。等季末考评成绩出来,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愿望……
    咱就不能奋发图强,争取不挨这顿打吗……
    显金笑着给他斟了杯茶,又上了两碟张妈做的白玉芙蓉糕——自从店铺里待客区拾掇好,张文博最喜欢坐这儿,店里忙时,他就靠在摇摇椅上看(补)书(眠);店里不忙时,就同显金或董管事或锁儿闲聊打屁。
    张文博说,“……店里纸香安神,睡得,哦不,书读得比其他地方好些。”
    显金眼珠子一动,脑子里过了一长串想法。
    既然描红本都能当硬通货用了,显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生抠出三百本描红册,让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乔山长人情往来,必定比博儿多啊!
    隔天,从青城山院送来一本折成三叠的小折子,有些像电视剧里奏章或卷宗的样子,显金打开来看,原是乔山长亲作的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洋洋洒洒作了快四千字,右起竖版体,又是繁体字,还没有标点符号,显金脑袋抠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册下还单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玑楼藏书一千八百余册,皆期贺当家闲时面述。”
    文章折册里压着一张“青城山院乙字”书封。
    意思!
    书!
    陈家当然也有书。
    藏书阁就在里进院子,旁边就是陈家的宗族祠堂,陈家的藏书阁里面书不多,都是什么纸谱、天工开物、开蒙六学等等大路货,专业性不强,多样性也不大,顶天不过五六十本,在民间已算是很丰富的藏书了。
    尚老板那儿,书倒是多。
    可……营养成分还是单一了点……
    显金拿着这张条子,心里有些激动——有些事的原相原貌还得从当代的书中去找,还有很多方面,比如这个时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风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础制度,如运输、如银制、如官制、如科举制……
    这些内容,在精神食粮《那书生真俊》里,显金不认为有。
    这些内容,通过和陈敷也好、和店里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没办法窥探全貌的。
    而乔放之给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第59章 独善其身
    显金特意将“青城山院乙字”书封送到裱装铺子去,糊了两层,还特意封了边,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乔山长亲作的那册《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显金挑灯夜读,额,也不能叫读……基本上,算是读读睡睡睡睡读。
    根本扛不过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凑在一起,显金连猜带蒙也想象不出个大概,许是引经据典过多,一个字都包含许多层意思,或许是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特定代指某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小小的“诚”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诚恳”,还可表示“如果”,最没武德的,就有个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诚”。
    显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给力,凭她的语感去猜,基本属于“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类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是宝元。
    乔宝元?
    乔山长叫乔宝元?
    显金表情有些怪异,如同吞了只蟑螂。
    视若珍宝、独一无二,好像跟乔山长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太搭嘎啊。
    颇像仙子下凡,卖起了糖炒栗子。
    显金默默将卷宗收起来,准备去青城山院时一并带过去。
    晌午时分,陈笺方教完扫盲班,喉咙干,站在柜台喝了口小丫鬟提前凉好的茶水,正好一抬头便见显金垂着头,正拿脚踢店子门口的门槛。
    像头正尥蹶子的驴。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陈笺方赶紧将茶水咽下,不自觉笑起来,将教本放进布袋,站到青瓦灰墙下。
    显金扬了扬手里的卷筒,“乔山长给了张乙字书封,告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可请您带我去?”
    陈笺方略诧异。
    青城山院的书封分为乙丙丁三等,没有甲等。
    皆因乔师称天字一号才称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个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书封最高即为乙等。
    乔师把书院最高权限开给了显金。
    不过也是,乔师素来不讲求性别、门第、宗族之别。
    开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学几乎主导南直隶官场,自青城山院学成的学生,两榜进士不过寻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几乎每一届春闱都有一二个,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只是机遇问题。
    其中许多都是寒门学子。
    显金身世微弱,处境尴尬,乔师怜惜抬爱,也并非奇事。
    陈笺方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显金先行,随后跟上,笑道,“乔师偏颇,我的书封是丙等,你却是乙等。”
    显金笑起来,“是吗?许是因我不用参加科举吧!总不能给你开了个乙等,给其他学生开丙等吧——咱们赛道不一样!”
    少女神态坦荡,一个字一个字跟打弹弓似的往外冲,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真心实意又令人信服。
    陈笺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缓地跟在显金身后,保持着和显金一样的脚步节奏,却十分有分寸地距离不近不远,正好三步。
    刚进青城山院,便有学生急急忙忙来寻陈笺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着恭桶大吐呢……山长请您去顶一顶!”
    钟声敲了三下,该上课了。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
    显金很理解,赶紧朝他摆摆手,“……快去吧!上课了夫子没在,学生们恐怕变成没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
    陈笺方又被轻易逗笑,先轻声嘱咐显金,“……一直向西走,拐过一片柏树林,再走百来步,便可见一座三层草屋,到了便将书封拿给守门人看。第一楼是经义,第二楼是史书,第三楼是子集与各色杂书,你可直接上三楼。”
    显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陈笺方一边同来人了解情况,一边步履匆匆往书馆赶,“上一课讲到哪里了?楚辞和诗文评?屈原可讲了?”
    嗯……就像导师带的博士,养博千日,用博一时,没事儿帮忙带一带本科小朋友……
    显金照着陈笺方的话往前走,亮了书封,倒让守门人惊了一惊,细细盘查了显金的来由,又认真扫了显金一眼,这确实不是山院里的学生,便又问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个吧字,彻底摧毁显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苍白憔悴,但论五官绝对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与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张妈一天六顿的滋养与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锦,苍白没有了,憔悴没有了,明眸皓齿,发似鸦青,能当个粉丝量五百万起跳的颜值博主。如果捆个cp当情感博主,搞不好粉丝量能破千万。
    而,这位守门人,怀疑她是个男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身上屎壳郎色的夹袄。
    衣裳颜色虽然丑了点,但至少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裙子吧?
    “乔叔,让她进去吧。”
    声音明显憋笑。
    显金一扭头,就见乔徽双手插兜,斜靠在门廊处,面部明显因憋笑而抽搐,“她确是乙等,我爹亲手签的。”规矩举手,“我作证。”
    显金念及乔徽那记老拳,先道谢,“……一直未正经同您说声谢”,又想到自己算计乔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乔徽把头扭过去了。
    一副“被算计丢脸的事,就先别提了好吧”的神态。
    显金笑着住口,转口道,“总之,也谢您给了六丈宣重见天日的机会!”
    乔徽这才重新把头转回来。
    显金笑得真挚。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门人放显金进去,显金提步往二楼去。
    二楼是史书。
    乔徽欣赏地点点头,“以史明鉴,以史明智,不错的选择。”
    然后就看到显金连抽几本书,《说文解字》《字汇》《集韵》……
    乔徽:“……”
    是他高估这姑娘了。
    以为看资治通鉴呢,结果人还在认字阶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层楼几十个木架子鳞次栉比排列到位,四周摆放了几张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挂着一排竹篱笆栏子,栏子里好似随手塞了几把泥,再从山上挖了几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装饰。
    显金选了一个靠近窗棂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芦管笔、小砚台与裁装到位的“草稿本”,打开乔山长亲笔所作的卷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翻看《说文解字》挨个儿释意。
    乔徽选了一张与显金相邻的桌子,待看清显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让贺显金批正他的经义卷子?
    一下午,二人无话,显金做文言文翻译题做得极为专注,乔徽半晌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便索性挑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下去了。
    这篇经义洋洋洒洒四千余字,经文言文对照翻译,更是浩浩荡荡几大篇,显金握着芦管笔,埋头“唰唰唰”地写,隔了一会儿将翻译出的一整段话通读一遍,芦管笔头点在额角作思考状后,又埋头紧随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话。
    一炷香燃尽,显金起身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提起水壶问乔徽,“您要喝点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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