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老爷咬了后槽牙,从袖兜里掏了陈敷打的借条丢到显金手中。
    显金笑容明媚,“既如此,那小女便期待与五爷爷合作愉快了哦!”
    愉快!?
    愉你妈的快!
    为了你所谓的“合作”,老子白付了二千两给陈敷!还为泾县的铺子垫付了一千两!统共给出去三千两,甚至答应这丫头要把绩溪作坊盘给她!
    这笔帐,算下来,不就相当于他花了三千两银子,外加得罪瞿老夫人的娘家,只换来了泾县的店子和作坊……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亏过!
    陈五老爷后槽牙有点痛,挂着面具抬头,慈祥地笑问,“金姐儿呀,你如此精于算计,究竟为何呀?”
    显金态度恭谨又谦卑,“瞧您说得,我这不都是为了嫁人嘛!”
    你攒这么多钱,你是想嫁个二郎神吧!
    陈五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转头向里走,待走入抄手游廊,长随陆儿低声发问,“……咱们就这么,和这死丫头和解了?”
    陈五老爷朝地上啐了口水,冷笑一声,“合作?合作个屁!”
    他一个人吞得下来的饼,凭什么要分人一半!?
    何况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头的锁儿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那咱们不与五老爷争锋相对了?要一起发财啦?”
    显金将灯笼罩子打开,把借条怼上火苗,烛火陡然蹿得老高,显金轻抚锁头,手把手教导小妹妹,“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咱们想回宣城,回不去呀,咱得搭个梯子,陈五老爷下盘稳又脸皮厚,他当梯子最好了。”
    锁儿似懂非懂,“他不怕被咱们踩扁呐?”
    显金笑眯眯地摸了把锁儿圆嘟嘟、黑黢黢的脸蛋,“咱们一群女人、一个纨绔、几个没脑子的,他有啥好怕的呀?”
    锁儿明白过来,眨了眨眼,跟着显金嘿嘿嘿笑起来。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显金欣慰地点点头,等董管事退休,先把锁儿扔到作坊摆一摆,再搞到店子头混一混,小曹村和尚老板那里也可以上下游打通打通,到时候这小煤碳子也是一把好手的噢。
    ……
    有尚老板背书在前,陈笺方与崔衡打通关系在后,水东巷的店子正式落户在陈猜名下。
    显金路过小稻香,特意买了一只烧鹅、一只乳猪并两壶麦子酒拎回去慰问伤心人陈敷。
    谁知陈敷倒是不甚在意,吃吃喝喝完毕,剔着牙同显金讲道,“……我纳你娘进门时,我那老娘就跟我讲好了,铺子店子是一个不给的,我老娘信守承诺,我也要挨打立正嘛。”
    乳猪塞牙,陈敷剔完左边剔右边,反正艾娘不在了,他也没有顾忌形象的必要了。
    “再者说,我跟着你,还能饿着?”
    陈敷腆着个大脸,非常理所当然。
    显金:……
    到底是谁,一年前,告诉她,当爹的必定给她挣一个美好前程?
    户头一落,也不知陈五老爷是如何说动瞿老夫人的,这一两个月以来,宣城陆续来人,也从周边聘了好几个有点东西的做纸师傅,零零星星地几乎将泾县店子和作坊的人手都淘换了一遍,库房里的东西也被陈五老爷派来的人手尽数接手——显金将从陈六手中诈出来的六丈宣尽数带走后,将李三顺制的六丈宣都留在了库里。
    给陈五老爷诚意满满地,留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库房。
    反倒叫陈五老爷觉得此举有诈,这几日走在路上都害怕天上掉个花盆,督促他正负能量守恒。
    所有的交接都非常平顺。
    甚至,连不清楚下一步具体走向的周二狗与郑家兄弟,也在显金的安排下,将钥匙不带迟疑地交了出来。
    显金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唯独漏了一个人。
    “店子里近日怎多了两三张生面孔?”
    三月的仲春,竹枝婆娑摇曳,小巷中陈笺方拎着灯笼,颔首蹙眉问显金。
    显金看了眼陈笺方温润平和的侧脸,仰头清清嗓,“陈五老爷接管泾县铺子,我们……预备去宣城了。”
    陈笺方手一抖。
    灯笼的光在地面颤了两下。
    “怎么……怎么突然要去宣城?”陈笺方口干舌燥,目光有轻微惶然,“我以为你已将陆八蛋解决了?”
    显金洒脱地摊手,“是解决了呀。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泾县他想要就给他,等他接了手才知道,有价值的不是这个店子,而是我。”
    小姑娘耀眼得像……像月亮。
    不像星辰。
    星辰,一片天空,有许多颗。
    但月亮,只有一个。
    陈笺方的眼睛像被灼烫,胸膛难耐地起伏,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泾县的生活。”
    他很喜欢。
    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
    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带目的地读书,日出而起日落而归,地小人少,挚友在侧,粗茶淡饭,无忧无虑。
    没有让他喘不过气的压抑,更没有催促推着他不能停息向前走的推力。
    显金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不喜欢呀。”
    泾县很好呀,但,其他地方也不一定会差呀。
    前世她呆在病床上二十年出头,在学校挂着名落学籍,实际上课学习都在家里,她旺盛的生命力与孱弱的躯体不匹配,她脆弱的皮囊支撑不了她疯长的念头。
    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情想做!
    天知道,她有多少地方想去!
    显金补了一句,“只是,其他地方,总要去试试,才知道喜不喜欢呀!”
    她的目光和脚步,不止在陈家呀。
    陈家四四方方的、被墙与瓦片分割后的天地,只有这么大。
    她好像迈开步子,就到了。
    陈笺方低低垂眸,眸子中的情绪完美地掩藏在了黑暗中,他无法解释陡然生出的悲伤,却很明确地清楚,一旦他们去了宣城,他的生活,便不再只有显金与他两个人了。
    多了许多。
    多了许多,他惧怕的、顾忌的、一直以来以为不提及便不存在的,人与事。
    陈笺方轻轻动了动喉结,小心翼翼地调整情绪,“噢……那你们先去,待我将手上的学生送进春闱,我再寻机回宣城。”
    显金笑得很坦然,“你不必随我们一起呀。你在哪里读书读得好便留在哪里即可,我们是去做生意的,没得耽误你。”
    陈笺方没说话。
    两个人陡然沉默了下来。
    灯笼左晃荡右晃荡,光亮如捉迷藏。
    “我,可以同你,同你们一道。”
    不知隔了多久,陈笺方轻声道,声音也随着灯笼的光亮一起捉迷藏。
    这如同解剖心意的话语,突然来袭。
    显金停下步子,抬眸看向陈笺方,眨了眨眼睛,方觉眸光像染上了一层薄纱,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如同碧水轻波,摇晃在三月仲春的夜色中。
    她不是傻子,她当然明白陈笺方的心意。
    嗯,当然,她也不太确定这份心意走到了何处,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抵达非卿不娶的终点。
    她只能说,这样青涩且含蓄的情感,很美好。
    正如同,春季,漫山遍野那含苞待放时的美好。
    显金敛眸笑了笑,“你既想与我们一道,那可得抓紧了,照你五爷爷的办事效率,我们顶天下个月就得收拾包裹滚出泾县了哦。”
    既此时此刻是美好的,那又何必追究这份美好的期限?
    当你看到春天的花儿开放,惊叹于花朵的美丽与多彩时,你会去思考花儿什么时候掉下第一片花瓣吗?
    显金深吸一口气,轻轻抓住四下摇晃的灯笼杆子。
    灯笼的光终于不再捉迷藏了。
    陈笺方心跳如鼓声,一瞬间不敢抬头看显金,耳边响起显金轻言,“且抓稳吧!摇摇晃晃的,路也看不清,还以为蚊子在挠你手背呢!”
    第144章 熟人熟地
    三月之后,即为立夏,张妈妈带领大家伙在早晨煮皂角叶迎夏,煮过的皂角叶被簪在姑娘、妇人的衣襟口。
    男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在老宅排着队,接受张妈妈手持皂角叶的毒打。
    照显金看来,以周二狗为首的肌肉男团还是不错的,头肩比非常优越,黝黑的脸端正粗放,穿着粗布褂子站在井边,褂子下是厚厚的胸膛和丝缕成劲的肩胛,几个汉子怂着肩,等待张妈妈拿皂角叶拍露出的高耸入云的肱二头肌。
    从此糙汉文,有了脸。
    显金靠在朱漆柱子旁,笑眯眯地观看魔力泾县,一扭头却见锁儿鼻子下方两行红艳艳的……鼻血。
    显金:……
    有点出息吧妹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
    泾县的交接在四月中基本,来自宣城的信笺在四月下旬抵达,瞿老夫人的亲笔信叫显金回宣城一趟,带好随身包袱,要协同二爷陈猜与五老爷做好泾县的最后交托云云。
    信里提了李三顺、提了董管事、提了张妈妈,连来接他们的骡车,车夫是滁州人,备餐时希多偏向淮阳风味,都提到了。
    唯独没提陈敷。
    好像,陈敷在哪里,跟她关系都不大,这当娘的,心倒是真挺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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