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夫人恍然大悟,看向显金的目光不可思议却又暗含探究——宣纸至今,已有百年有余,宣纸的花样玩起来,无非是净皮、特皮、生宣、熟宣、洒金、色宣……原料、水质、大小、形状、制作工艺、制作方式、制作手段,几乎都已被玩遍了,唯独,唯独没有人尝试运用纸帘的纹路改变宣纸的……图样。
    “是……”瞿老夫人思索片刻后,说出酱肘子的名字,“是漆师傅想出来的主意吗?“
    不可能是显金。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片子,小时候甚至连作坊都没去过,这点子若是这丫头想出来的,她用手掌心煎鱼吃!
    额。
    确实也不是显金想出来的。
    是乾隆那审美非常浮夸的小老头儿。
    小老头儿说,“要有光。”额,扯远了,小老头儿说,“要吉利、要有福气、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内务府便将寿星公老头藏进纸里,乾隆老爷子一打开,顿时发现贡纸里竟然有个寿星公!对着光一看,这若隐若无的纹路竟然有几分像自己这张老脸——这就属于拍马屁拍到了点子上。
    内务府不愧是专司拍马屁的,随随便便就把今年拍马屁的kpi完成了。
    乾隆老爷子龙颜大悦,非常愉快地赐名该纸为“寿星透光宣纸”。
    显金为啥知道?
    因为此纸藏在后世的故宫博物馆中,当初显金去参观时,被此纸旁边展出的黄金累丝晚年如意金碧辉煌的农家乐审美晃瞎了双眼,顺便也记住了这位农家乐朋友的寿星公友邻。
    在这场比试中,显金找准窍门后,其实有把握三十帘全过。
    但,你不能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所以你只考一百分啊。
    显金在钟卷王的鼓励下,奋发图强,开动聪明的小脑袋,想了又想,到底应该从哪里拿到附加分。
    宣纸历经百年,已做无可做,前辈们只是生得早,不是脑子不好,你能想到的,几乎都已落地见效——可能是因为白天被胖花花拽去拜了土地庙,显金看着庙里的土地公,突然想起了故宫博物馆的寿星公,继而一拍脑门,想起那张清乾隆寿星透光宣纸!
    如果……宣纸里能藏画儿……
    显金血都热了!额头都烫了!屁股都坐不住了!——七七七连觉也没得睡了!
    熬了三个大夜,始终不得门法,还是尚老板听说显金在准备大战,拎着两个大脸猪头肉来看,问了两句后,蹙着眉头道,“你们做纸的,我不熟,但是我们搞印刷的,要想有图样,咱拿模具摁上去不就得了?”
    湿纸摁模具?
    周二狗率先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宣纸两下定型,摁东西上去,纸浆会乱跑,烘出来用不了、用不了!”
    显金眯了眯眼,僵直地看向尚老板。
    尚老板感受到一丝压迫感——任谁被一根白豆芽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感观估计都不能很好。
    “如果摁上去不行,那……在下面塑形呢?”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目光瞅见水槽旁放置一排的纸帘,若有所思地点头,呢喃自语,“竹帘可以编织成不同的纹路,纸浆是液体,风干后变成固体……就像烘焙面包,模具是什么样子,面包就是什么样子……”
    棚户下,七七七喜气洋洋大声一语,终于打破了难耐的沉寂——“这等好主意……自然是我们贺掌柜想出来的呀!”
    被点到名的显金宠辱不惊,正满脑子都是面包:说起来,是真的好想吃面包了啊。
    瞿老夫人看了眼七七七,“倒也不用奉承着掌柜的,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是你想的就是,这功劳很大,你们贺掌柜已奖无可奖,你却初出茅庐,很需要些主家的肯定。”
    七七七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笑容将谄媚与真挚有机结合起来,“自然是这个道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黑不成白,白也变不了黑,是贺掌柜的主意,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瞿老夫人终于见目光投在了显金身上,神色复杂。
    瞿老夫人干了一辈子宣纸生意,她清晰地知道,这个尝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有太多的事可做!
    她已经六十二岁了!
    她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甲子了!陈家的生意虽称不上很差,却从未登顶过,如果有机会运作成宣城府头名,便是对二郎的科举路也大有裨益啊!
    可……具体该怎么做……
    瞿老夫人将目光移向显金——十余年前,陈记也有过一次惊世骇俗的革新,赵德正为陈记带来了色宣,粉笺、橙笺、墨笺、玄笺……一时间风靡宣城府,甚至传到了南直隶,曾有言“一张桃红粉腮笺,一面红墙一锭金”,红火到如此地步,却很少有人知道色宣是陈家做出来的。
    陈家由赵德正率先将色宣做出,赚了大约月末的钱,整个宣城府便涌现出好几家做色宣的,颜色更多、价格更低、篇幅更大,陈家只有降价应对,一时间陈家的色宣就变成了宣城的色宣。
    陈家,白干了。
    这一次,该怎么做,才能既将这东西传出去,又保守住陈家的既有优势?
    瞿老夫人的目光在显金身上打转,她开不了口……她开不了口向这个毛头丫头低头求助——她虽然不知道这丫头究竟能想出什么办法,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丫头能行。
    瞿老夫人眼睛向下瞥,余光扫了眼二子陈猜。
    陈猜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有些惶恐地四下看了看,不是很理解他老娘究竟是要叫他偷鸡,还是叫他摸狗。
    瞿老夫人再投一眼。
    陈猜更惶恐了,身形一缩,当即嗫嚅认错,“娘,您瞪我,我也想不出这种新奇做法儿……显金聪明,显金想出来的,不也是咱们陈家的吗?”
    瞿老夫人气得心肌梗死:她当然知道这个蠢货想不出这种金点子!她是要这蠢货给贺显金下矮桩,问问之后怎么打算卖这纸的!这蠢货不去下矮桩,难道要她去吗!
    瞿老夫人横了第三眼。
    陈猜“扑通”一声跪下,跪得很是利落,痛哭流涕地举天发誓,“以后儿子必定好好钻研!想出更好的主意做纸!母亲您别气了!”
    瞿老夫人闭了闭眼,她都快摸到左胸上被气出来的结节了。
    “起来!”瞿老夫人睁眼厉声道,顿了顿,缓和了许久,终于神色平和地看向显金,“既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下一步该如何做起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显金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有的。“
    瞿老夫人颔首,静待下文。
    待了良久,除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什么也没有。
    你有?
    然后呢?
    怎么做呢?
    你得张嘴说呀!
    瞿老夫人来一趟绩溪作坊,回头回到家里一数,两个胸上,长了八个结节。
    第194章 熟悉的伞(第一更)
    瞿老夫人再问,显金再缄默。
    瞿老夫人逼急了问,显金转过头看窗棂外的天空,若不是实在不会此项技能,她甚至想吹两声口哨。
    瞿老夫人气得后槽牙发痒:早在一开始这丫头在老宅祠堂里歪着脖子睨人时,她就该发现这丫头忤逆!
    瞿老夫人没了招式,极度憋屈地丢下几句话,“……这东西既是你想出来的,那你便自己做吧,若要支钱,就拿着凭据寻你二叔,若要用人——”
    瞿老夫人回想了那一圈白花花的肌肉,再看了眼显金身后,头发丝都透露着狡猾劲头的七七七,随即冷笑一声,“若需用人,也不用劳烦谁了,你自己为自己准备得很是完善。”
    显金谦逊敛眉,“过奖过奖。”
    过奖,过你个头啊!
    并没有在赞扬你!
    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做事情既无需瞻前顾后,更不要优柔寡断,但也要凡事以陈家为先,不可逐小利而失大本,更不可坏名声而获私利,我们陈家不只是商贾,更有个要科举的学生,凡事多站在二郎的立场想想,钱要赚,但名声更要好。”
    瞿老夫人很怕显金走奇招险招,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再着重强调,“最要紧的一点,不可与官府交恶!”
    显金“嗯嗯啊啊哼哼唧唧”如唱摇篮曲。
    瞿老夫人看到她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余光瞥见畏畏缩缩跟在她身后的二子陈猜,更生气了。
    “你!”
    瞿老夫人点名。
    陈猜低着头认命地向前一个跨步,算作答到。
    “你领着显金好好做。”
    瞿老夫人语气强硬,透露出一丝如若显金胆敢说不,她就算不要这夹画的纸,也要叫停这个项目的强势。
    出乎她所料,显金未有一丝犹豫地点头,“原也需要二伯帮忙。”
    陈猜表情惊恐:总有种双雄斗法,牺牲炮灰的即视感。
    瞿老夫人松了口气,却深看了显金两眼,想撂几句狠话,却又极怕这狠话成真——面对显金,她没由来地多了几分投鼠忌器的惧惮。
    当耗子脱离了猫的五指山,猫会怎么做?是一口把耗子咬死,还是玩味地拭目以待,这耗子到底能跑多远?自然是后者,若一口咬死了,又怎会有狩猎的乐趣?
    瞿老夫人以这个理由十分阿q地说服了自己,再看显金低眉顺目、很是温驯的样子,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奇异感——到底谁是耗子?还是猫?
    瞿老夫人暗自甩头,她一辈子吃过的盐比这丫头吃过的饭还多,就算天道轮回瞎了眼,她占着长辈的名头,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只耗子!
    瞿老夫人沉吟片刻后,终究脸色铁青地甩开袖子往出走。
    深秋的宣城,雨雾蒙蒙,来时晴天,去时间雨,瞿老夫人一出绩溪作坊就被噼里啪啦的大雨珠子砸得个晕头转向。
    “没眼力见的东西!”瞿老夫人抬头恶狠狠地骂了句天。
    瞿二婶忙搀过老夫人,连声先给老天爷赔罪,紧跟着嗔怪道,“您被气昏头啦!这可不兴骂!呸呸呸!”
    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何必同她苦苦置气?您前头不是花大力气查了她的账吗?比起六老爷、五老爷在家时,账本子更干净、账上的钱更多不是?她脚踏实地帮着陈家干,有什么不好……”
    瞿老夫人重重地杵了一下拐杖,“她忤逆!老五老六再坏,见到我这个嫂嫂,何时吹眉瞪眼过?你且看她,为了老三同我讲条件、冷言冷语,何时有过好脸色?”
    瞿二婶耸耸肩:老六老五见你恭敬,却暗地里掏陈家的底子;金姐儿虽未卑躬屈膝,账面上却干干净净……这就很难评啊!
    瞿老夫人拐杖杵地,站在廊间,看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等待小丫头折返取伞,叹了口气,“还有与芒儿那桩婚事。若能成,该有多好。偏偏二人如今一个南一个北,芒儿甚至因此匆匆定亲,躲到了外镇……这证明什么?”
    瞿二婶点头:这题她会,证明芒儿和金姐儿不投缘!
    谁知瞿老夫人给了她一个跳出五行之外的答案——“不就证明了这丫头与陈家无缘吗?!”
    瞿二婶觉得瞿老夫人对显金的爱恨情仇来得非常天外飞仙。
    一开始两个人隔得远,通过书信联络,最多半年见一次,倒还相得益彰,主欢客敬;
    这显金一回宣城,几个招子一放下,连续拒绝老夫人好几次后,老夫人就很有些成见了,这次听说显金要比试捞纸,甚至特意将李三顺调开,只给她留了个周二狗凑人头……
    今天两个人不对付抵达顶峰。
    他们家老夫人这么十来年还真没受过这种闲气——谁敢在老夫人说话时候,脖子一扭看窗外的鸟儿啊!
    瞿二婶怂怂劝道,“有缘无缘,也都在陈家了,小姑娘不懂事,自她娘死了,却如同开了关窍似的,带着陈家的生意攀芝麻杆,您说您,轻易与她计较什么?她不气,你倒把自己气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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