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陈敷对着圆月狼嚎的场面。
    显金别过脸去,隐忍地抽了抽嘴角。
    真的很难想象,穿一身粉桃色对襟长衫、头发油光水滑的陈敷,喜提“孤狼”名号……
    就算是肉食哺乳动物,显金私以为藏狐的形象更适合陈敷。
    熊呦呦还在夸,“……我伯父昨日也看了这本册子,很好奇是哪一位前辈的手笔,伯父说,多半是个落第的举人,或哪位乡绅家博览群书的秀才——噢,我二堂哥明年下场考进士,还预备去拜访拜访这位萧前辈……”
    “去拜访他什么?”显金难掩惊恐:一起探讨吃喝玩乐做发型?
    熊呦呦笑道,“二堂哥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萧前辈于小事上,尚且可洋洋洒洒数万字引经据典表明立场观点,若套用在写文章上,岂不是受益匪浅?”
    显金再别了别脸,嘴角快要抽筋了,她为保护陈敷不掉马受的内伤,拿什么来偿还?
    熊呦呦突然想起什么,“萧敷艾荣前辈的书册多是从尚老板印刷作坊里出的,你与尚老板交好,可曾听说过这位前辈是何方神圣?”
    显金扯开嘴角笑了笑。
    神圣的话……就看陈敷几时渡劫……不是所有妖孽都要渡几场天劫,才能飞升吗?
    陈·孤狼侠·敷于腊月二十九回宣城。
    显金在宣城城门口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脸挂着织金流苏套布的骡车,连骡子的脸上都插了两根山鸡的白羽,看上去有种乡村纨绔的阔气。
    显金跳上骡车,笑着问了声好,“三爷!”又笑着同陈敷身后的董管事热络地打招呼,“董管事,您不在,我可真是三天饿九顿,顿顿吃不饱,夜夜睡不好……”
    董管事十分矜持地笑着连连摆手,“您便使劲捧着我老头子吧,一把年纪留在宣城,也是拖你们后腿。”把煽情主战场重新还给陈敷,“三爷倒是日日念叨你、李师傅、周二狗……”
    陈敷被说得双眼发红,“……隔二里地,我就看到你这只屎壳郎了!算我没白疼你,还知道出来接你三爷!”
    许久没听见“屎壳郎”称号的显金:你马上就要白疼了!
    一路摇晃到陈宅,陈敷念念叨叨说着话,“……本是不想回来的,我一个人在泾县非常舒服呀,你留下的摊子分工严明,各人干各人的事,每月初八十八去小曹村拉货,雷打不动,崔大人当了县令,对我们更是关照,我整日高枕无忧,还去小稻香拜了那面红唇红的少东家做师傅,正练着徽州菜呢!”
    又说起被显金下放到泾县体验生活的高师傅及集训那群精力好到爆肝的新人,“一群年轻小伙儿,天天不穿上衣在铺子里做事,右娘来玩过一次之后就天天来……”
    显金挠挠头:一群周二狗,她现在确实没兴趣,可能再过几年就成了质疑右娘、成为右娘、超越右娘?
    显金问青城山院的近况。
    陈敷摆摆手,“没荒废,但也不如原来整洁精细,崔大人和几位家中有儿在此念过书的乡绅地主凑了钱将青城山院从官衙抵扣里赎回来了,每月请人打理杂草才不至于无地下脚。”
    显金低了低头,闷着点了点头。
    陈敷见显金说起青城山院情绪就不太好,便赶紧转了话头,说着话便也到了陈宅。
    陈敷赶的是除夕。
    宣城府纸业竞争较大,瞿老夫人本预备今年不提早放伙计,一直上到除夕,待初一再放回去过年,被显金沉默地怼了回去——到底是什么资本家,才会除夕都不放假啊!
    瞿老夫人终于打消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念头,故而除夕这天,伙计们尽数回家,只一个周二狗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除夕。
    除夕夜,虽然没什么特别,年年岁岁皆相似,但真要过不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虽然在瞿老夫人心中老二老三两兄弟的地位天差地别,但他们兄弟两本身好像感情还行。
    至少陈猜邀陈敷上去唱“霸王别姬”时,陈敷没拒绝。
    结果一上场,陈敷才发现自己角色是吕雉,刘邦的媳妇,吕雉。
    陈敷:……真是够了,演西厢记,他是红娘;演霸王别姬,他是吕雉,他这辈子是逃不过女二号的命运了是吗?
    陈猜反串虞姬,二房媳妇许氏反串霸王,许氏腮边挂了两串海带充当胡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后翻。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神落到席面下首的陈笺房脸上。
    长孙侧脸温润平和,嘴角含笑,目光绵长静谧,是一位如璞玉般的谦谦君子。
    瞿老夫人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二郎。”
    陈笺方站起身回头,“是,祖母。”
    瞿老夫人抿了抿唇,“你父亲在时,每年都要写春联写福字,你去外院请一副笔墨来,咱们看完烟火,你好好给几个院子当场写几幅可好?”
    陈笺方自然应是,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瞿老夫人想了想叫住陈笺方,看向显金,“金姐儿,你去库房拿一刀刻丝福字纹宣纸来,用这纸写,寓意更好些。”
    显金亦起身应了声是。
    库房也在外院。
    显金可以和陈笺方同行。
    陈笺方低了低头,将嘴角深感幸运的笑意掩藏得滴水不漏。
    第210章 谁在冒险
    从内堂到外院,陈笺方提着灯笼走在前,显金走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枝梅花香味散尽的距离。
    陈家早逝的大爷爱梅,内院遍种梅花。
    腊月时正当,显金动了动鼻尖,梅花清冽如凉玉生香,过了二门便再没闻到这股香气了。
    显金e人属性,确实不习惯与人同行时安静得发麻,随口唠两句,“外院怎么不种梅花呀?”
    陈笺方右手拎灯笼,昏黄的灯光四下摇曳,在青砖地上投射模糊又具象的光团,他笑了笑,方轻声道,“外院种的二叔喜欢的玉兰树,父亲常年不在家,便是在家也在内院读书、休息,二叔常年在家,时常在外院见管事、庄户。”
    顿了顿,陈笺方又道,“你若喜欢梅花,龙川溪上游有片梅林,东边是绿萼,西边是五瓣梅,待过了初一二三,我们可以去看看。”
    一番话好似耗尽陈笺方所有气力。
    陈笺方低着头,将脸藏进光团里,很怕显金看见脸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红晕。
    显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在某一个奇怪的地方。
    显金蹙眉,“三爷喜欢菊花,我看整个府上,没有一株菊花。”
    “意思是,大伯喜欢梅花,所以他长居的内院种梅花;二伯喜欢玉兰,所以他长居的外院种玉兰,偏偏我们三爷连片叶子都没捞到?!”
    说完显金便有些不高兴,转身吩咐锁儿,“过了年就去请尚老板帮忙找找看!买它几千株菊花苗苗,把绩溪作坊门口那块空地给我种满!“
    送她老爹一块菊花田!
    显金沉浸在陈敷陷身于一片金灿灿菊花的喜悦中,没注意陈笺方因等待而顿生起的焦灼。
    “显金——”陈笺方再开口。
    显金茫然睁眼,“啊?”
    陈笺方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了,艰难地抿了抿唇,看灯笼暖光之上,少女面带疑惑,眼眸懵懵。
    下次吧。
    虽说四下无人,却终究是在府里,若被人听见倒很不妙。
    陈笺方将灯笼提起来,“库房到了。你没带灯笼,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
    显金接过灯笼,从库房数了二十来张刻丝福纹宣纸卷成长轴放在竹编提篮里——有时候领导随口一句话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别理他,搬一刀宣纸?一百张?让希望之星写到明天早上?这明显不现实嘛!
    希望之星现在还没功成名就,他的墨宝还不能到处乱送,送了就是脸皮厚、自吹自擂。
    家里这么三房人,加上店子里的伙计,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户。
    拿二十来张纸就差不多了。
    拿多了,希望之星一晚上写不完,剩点白纸,反倒在这团圆佳节看上去不吉利。
    显金没将灯笼还给陈笺方,自己拎着,“走吧,送你去书房拿笔墨。”
    陈笺方想接过来,显金侧身避开,看了眼陈笺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再有中指指节上粗糙的茧,想到之前宝珠也舍不得用炭,炭这玩意儿是金贵东西,有些发不起真金白银的州府到冬天还用炭和棉花来抵官吏的俸禄。
    陈家再有钱,也不能用得像官家一样想用就用,显金便道,“你好好把手捂一捂吧,这日子,晚上挑灯写字,可冻手了。”
    陈笺方敛眉不语,隔了一会才将声音压得很轻,“等我明年登科,家里的状况自然好很多。”
    显金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未曾言语。
    陈家是商贾,商贾建宅有标尺,虽也有巨贾仗着有钱不搭理这些规矩,但陈家是想向上走的,自然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予人把柄,故而陈家的宅院都不大,几个院子、房子连在一起,连烤糊的纸杯蛋糕。
    书房纸杯蛋糕就在库房纸杯蛋糕的左边,七八步就到了。
    显金没进去,站在飞翘的屋檐下拎着灯笼等候,隔着窗棂看陈笺方的书房整齐干净,书册与古籍摞成半人高放在右手边方便拿去,做出的文章与书籍齐平的高度放置在左手边。
    屋子里只有一个炭盆,盆沿甚至积了灰。
    桌上放着一只吃剩的馍和喝到一半的茶水。
    许是过新年的缘故,陈笺方穿着靛色长衫,发髻高束,在窗棂的正中,埋头收拾砚台、墨块与长毫,侧脸安静平和,手背上的青筋却暴露了坚毅与挺拔,好像一根孤竹拼命冲破坚硬的泥壤。
    显金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却见五斗柜上放置着一卷微微展开的画轴。
    隔着窗棂,显金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看,看得个大概——很华丽堂皇的配色,大面积的翠绿与鹅黄,还有几点跳跃的绯红与姜黄。
    不像是陈笺方的手笔。
    显金站得近些,快贴在窗棂上了。
    陈笺方一抬头,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跟随显金的目光回头看,落在五斗柜的画卷上,“在看那幅画?”
    显金笑着颔首,“颜色跳脱绚丽,挺好看的——只是,还以为你喜欢水墨。”
    陈笺方一边将砚台稍稍擦了擦放进竹篮里,一边笑着摇摇头,“这是工笔画,不是我画的,是我娘的画作,百鸟图。“
    显金好像听过百鸟图,稍稍想了想,笑言,“是听大太太说给张记绸缎庄画了一副《百鸟图》,你这里的莫不是你娘亲的习作?”显金笑开,“大太太怎么这样!好的给张记,坏的丢给你。”
    陈笺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方视线回避道,“这幅画,就是母亲给张记画的那幅。”
    显金蹙眉不解。
    陈笺方不知为何,有些不敢抬头看显金,他下意识地清楚显金或许听明缘由后会气恼,却想不明白为何要气?所受的教养让他没有办法说谎,叹了口气方才肯轻声开口,“母亲还在孝中,闺阁之作,用以售卖实在不合适,我便寻到张记的当家人将母亲的画作,加钱买了下来。”
    陈笺方想解释,“这其实没什么,只是若被有心人知晓,恐怕平地起波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何必在此时冒险呢?”
    显金手里拿着灯笼。
    窗棂内,书房有光。
    窗棂外,灯笼也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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