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言罢,显金没及时接上后话,大家都在等她峰回路转。
    “不仅是没长进,甚至可以说,大不如前。”显金唇角一勾,小小的唇珠翘起,神色很轻松,“二十年前做得出的纸,现在反而充满了变数呢!”
    额。
    商户们重新把头低下。
    回归到刚上课的样子。
    有些中老年老板不无悲愤地想:他为啥要留在这里,乖乖听一个小丫头片子发号施令,现在更过分,这丫头不仅发号施令,还十分愉悦自然地嘲讽他们了呢!
    他从内心而言,很想走的。
    但稳稳坐着的屁股,有自己的主张。
    显金低头再喝一口密密麻麻的枸杞水,抬头道,声音清朗明亮,“先上报八丈生宣吧!之后是撒金箔也好、做涂蜡也好,都再议。报这个品类,至少在第一环节,咱们不会被内务司刷下来。”
    “八月才上呈样纸,咱们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把八丈宣做出来。”
    “从明日起,在座的十人以上的铺子,出两个手艺娴熟的老师傅去绩溪作坊探究,十人以下的出一个人,五人以下的……”
    显金顿了顿,“……出份心意吧。”
    强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举手表示,“强记纸铺可以给大家送饭!”
    显金笑着点点头,“那就劳烦强老板了。”
    眼看显金就要敲定章程,有商户弱弱开口,“……咱们可有样纸借鉴观摩?八丈宣出世,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咱们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是啥样子……”
    怎么可能有!
    上一次八丈宣现世,是在安阳府,六七年前的样子。
    上一次八丈宣在宣城现世,还真是二十年前了。
    在座除了显金,年纪最轻的,不过三十来岁,还真有可能没见过八丈宣的盛景。
    众人听闻此话,皆有惋惜,“……这门手艺失传,是真可惜……”
    “我家原先藏有几张八丈宣,之后被不争气的儿孙赌出去了……”
    “如今宣城里,应当是找不到了吧?这么多年了,若有,也只是零星的几张,谁会舍得拿出来作借鉴观摩呢?”
    众人议论纷纷。
    “我有。”
    显金平静地放下茶盏,“明日,我会带十张上佳的八丈宣,到绩溪作坊供诸位师傅学习观摩。”
    她有!?
    还是十张!?
    是她有,还是陈记有!?
    一直没听说过,陈记还藏有上品八丈宣啊!
    李三顺先父李老章做过八丈宣不假,但出品一直不太稳定,纸质很浮躁敷衍,不能称作上品。
    她哪儿来的?
    众人哗然。
    显金拍了拍裙摆,给众人拱了拱手,“我先回去写好上呈文书,劳烦诸位老板也安排好抽调的人手,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出个人场,都是为了宣城纸业——八丈宣靠寥寥几人可是做不出来的。”
    显金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便往出走。
    马不停蹄赶锁儿给她安排的下一场行程。
    恒溪见状,提起裙摆快步跨过三寸门槛,埋下头昵声轻问,“……你哪里来的八丈宣!?若没有,千万别逞能,恒家四下找找,或许还有十来张藏品。”
    显金“啧”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四方天井,天水归堂。
    “好几年前,从某个傻烂男人处,敲诈来的。”
    显金口吻怀念。
    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多行程要赶,没有那么多枸杞水要喝,她的头发还健康茁壮地在她的头顶蓬勃生长呢……
    那个时候的陈老六,真的可好骗了。
    随便骗骗就有两刀八丈宣入账。
    哪像现在。
    后有个瞿老太太虎视眈眈,不知到底要干啥;前有劲敌在侧,憋着股劲儿争抢贡品名额……
    显金咂咂嘴,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要是她的对手都像陈老六那样就好了,单纯恶毒又不谙世事,打他就打他,根本不用挑日子,更不用费脑子。
    显金的身影匆匆,务虚堂内那双逼仄狭长的小眼睛眨了眨,双唇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紧跟着嫌恶地摇了摇头。
    做妾?
    就这?
    就这争强好胜的女人,洗干净送他床上,他都不想要。
    第267章 嫡系消失(两更合一 4000+)
    显金连着赶了五日的行程,直至夜里,挑灯夜行前往绩溪作坊——之后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她几乎都将在此处闭关,身后还有架骡车放着几大包包裹行李。
    显金在骡车上,趴在张妈妈肩膀眯了一个时辰,骡车一停,便自觉醒来,神清气爽,又是一条好汉。
    抵达绩溪作坊时,已过亥时。
    绩溪作坊灯火通明,四个天棚,十六个角都挂上了粗柱白蜡灯笼,天棚与天棚之间每隔两米就支起一盏三脚火盆,单穿白褂子、鬓间还淌着豆大汗珠的精壮汉子,或是蒯着两臂展开那么宽的竹帘子,或是肩扛一大竹筐烧焙墙的炭,步履匆匆,神色紧张。
    二十余家纸业抽调出来的当家伙计,都到了。
    如今留守在绩溪作坊的伙计、炊事、账房、采买、后勤、洒扫,一共七十八人。
    是一个很庞大的团队。
    绩溪作坊后罩房,四人一间,全都住满。
    “……恒记来的人最多,加上之前秋闱贡纸抽调的两名伙计,如今一共八个人在绩溪作坊;次之是柳记,来了五个人;再次便是云记与三宝纸屋都是三人,其他的纸坊几乎都是两个人。”
    钟大娘走得极快,带着显金到了后罩房,随意推开一扇门。
    一股浓烈的……臭味。
    汗臭味、脚臭味、褂子十来天不洗的酸臭味,夹杂在一起。
    把显金熏得云里雾里。
    雾里看花中,显金努力睁开眼,看到三张上下床铺依次摆放妥当,但木架子上、床板上、桌子上都挂着鳞次栉比的……袜子。
    “再去聘两个做活利索的婶娘来,负责每天给这群大老爷们收拾屋子、洗刷褂子。”显金眉头都没皱一下,“快进六月了,天要热起来了,每间房要确保用水,咱们供不上冰,至少干净的凉水得有。”
    钟大娘拿着芦管笔,埋头记下,又把显金带到后厨。
    “肉菜都是新鲜的,我已联系集市每日来送,每天的饭菜都留了样备查,每日都有肉蛋,饭也管够。”
    钟大娘掀开蒙着白纱的箩筐,露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咱们用水不担心,院子里两口井,旁边就是龙川溪,大家伙第一天来,我就再三强调,入口的水务必要从后厨打,不可贪凉和贪图便利,随意喝井水与溪水。”
    钟大娘接着说,“也联系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一里地的医馆和药堂,随时候诊。”
    显金看后厨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四个大灶南北分布,一百来只碗跟站军-姿似的列队橱柜中,满意颔首,“钟管事很好,丝丝缕缕都想到了。”
    钟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恒家五姑娘三日前就来了,她帮忙良多。”
    显金颔首,“两日前,各商户到位,可有刺头?”
    钟大娘摇头,“都是各家选出来的得力干将,一见咱们此处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都在此镇守,谁敢造次?”
    但人多总有是非。
    “就是听见几个伙计私下讨论,咱们陈家是小姑娘当家,质疑咱们手腕不硬,若到最后抢不下贡纸,还白白耽误功夫和钱财。”
    钟大娘说话很客观,“我听原话,私心觉得这些话不算难听,便未有动作。”
    显金微微颔首,“我是小姑娘,他们怀疑我手段不够硬;我若是青年郎,他们会怀疑我经验不够足;我若是耄耋老叟,他们又会怀疑我精力不够旺——他们的怀疑,与我是谁无关,只要是上位者,就会遭受质疑。”
    “对于这些质疑,若是善意的,咱们无需多管;若是恶意的,那必得重拳出击。”显金走过后厨,走向灯火通明的水雾氤氲的天棚,“咱们此举,是宣城府前所未有的,当初敢于在商会入会名单上签字的商户,大多都怀着对宣纸的虔诚与热爱,咱们一要严,二要容,三要利。”
    “严于治理,人多,口杂,主意广,又都是年轻气盛的男人,一旦出事,就是大事,甭要贡纸没抢到,反而进了官衙;”
    “容于言行,对于不同意见要包容,休要排外,不要陈记与恒记拧成绳,其他的各自为政,这样出不了好东西;”
    “利于己身,贡品带来的利益要平摊在每个参与商户,制作贡品带来的荣誉与钱财也要叫每个入会的伙计心里清楚,有笔账可以慢慢算。”
    显金随口说,“咱们陈家是牵头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得益者——但是钟姐,这些大道理,如何也抵不过咱们自己舒不舒坦。”
    钟大娘到底是女性,而且是年纪正好、样貌姣好的女性。
    她有从后世带来的足够强大的内心和内生动力,对于终日混迹于这么七八十个青壮男子之中,没什么异样想法;
    但钟大娘不同,上司做事,必须尊重下属的客观意见与主观考虑。
    钟大娘愿意吗?
    钟大娘愣了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笑了笑,两个梨涡深深的,“我出来做事,若还考虑男人多了不干,我也算是白成那一场亲,白脱那一层皮了!”
    “你和恒家五姑娘,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钟大娘笑呵呵的,但也跟了句后话,“话虽如此,我当初做筹谋时,也在隔壁的村头赁下了两套两进的宅院,你和恒五姑娘住一套,我们与后厨的妈妈们住一套,周二狗与郑家兄弟的后罩房就在咱们宅院的前头,若是有人不长眼,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也立时能来。”
    显金眸目带笑地看着钟大娘,内心的愉悦快要冲破天际了!
    天啦!
    她培养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董管事!
    锁儿是总秘,这位就是储备总助!
    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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