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老酸儒,既不在意他们今日之事,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大半夜不叫人睡觉了?
    杨奕却沉默了,那张脸上出现了几分肃色,杨风声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是有大事想说,便也没催促,只待他开口。
    良久,杨奕终于出声,他道:“子陵,杨党恐时日无多,待君上故去那日,便是杨党覆灭之日,也是我断头之日。”
    杨奕的一句话,将杨风生也弄沉默了。
    关乎杨党前程,两人心知肚明。
    若皇太子上位,第一个要除的便是杨家。
    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杨奕。
    而且,端看如今形式,就连景晖帝也隐隐将他做弃子。
    堂屋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夜惨淡,烛火一晃一晃,将两人影子倒影在了墙面。
    良久,杨奕终于开口,他垂了眸,声音都带了几分寂寥,他道:“子陵啊,你是个好孩子……是爹爹对不住你,是爹爹毁了你。也是我,若我没杀了二皇子,事情或许还走不到这个地步……”
    “爹,所以,你悔吗?”
    若不杀二皇子,景晖帝或许也不会置他们于死地,毕竟景晖帝就这么两个孩子,二皇子还是他最疼爱的幺子。
    他死的时候,还只有十岁。
    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十岁。
    杨风生问他后悔吗。
    后悔杀了二皇子,后悔将杨家就这样送上了绝路吗。
    若说悔,杨奕绝对不悔。
    杨平死的时候,他便不是人了,是从十八层地狱上爬来的厉鬼。
    杨奕惨笑,“人可悔,鬼不可悔。”
    杨平死了,他的父母一下子也病死了去,整个杨家,就差成了绝户。
    而杨平的死,也杀死了杨奕。
    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为报兄长之仇,杀无辜稚子。
    死亦无悔。
    “没办法,他必须死。他死了,徐贵妃失了宠,徐家才能倒。他若不死,我做不到这么短的时日,就送徐家的人下九泉。”杨奕的眼中像是露出了一阵痴狂,他问道:“他们若不下九泉,我阿兄的亡魂,谁来祭?”
    杨风生看着杨奕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了,他只能道:“既爹不悔,便成了,其余那些道歉的话再也别说了。”
    杨奕的神思稍稍回笼,他的眼神清明了些许,才想起正事,他道:“爹知道 ,你不娶妻,是害怕,害怕哪一日,要连累了旁人。俗语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日……”
    “将小妹嫁出去也未尝不可。”
    “胡闹!怎么可以!你就因为今日的事情,所以想着干脆将她嫁人了吗?!”杨风生闻此,忽地拍案而起,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失态。
    杨奕骂道:“杨风生,你倒反天罡了是不是?!还给老子拍上桌了!”
    杨奕如何舍得?可现下这样的情形,让杨水起嫁人,是在为她避祸。
    将来,真要抄了家的话,杨水起若嫁了人,怎么着也出不了事,否则,待在杨家的话,必会受到牵连。
    杨风生如何不知道杨奕心中所想,但他还是觉得此事绝对不可以!且不说这嫁人的对象究竟是谁,如此草率将人嫁走,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不知晓,这不是害她吗?
    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若到时候杨家真倒了霉,遭了殃,杨水起在婆家定要遭人白眼,被人欺负,而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也没了亲人,就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杨风生光是想想,心口都痛得厉害。
    他再次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若是真到了抄家灭族的那一天,我绝对会先将她送走。”
    “可能吗?你有信心,躲得过锦衣卫的人?若被抓到,可知道她会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杨子陵,这些事情,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我决计不能容许她有一丁点被抓到的可能,只要她跑一日,她的人生便永远没有光彩之日。”
    不能跑,现下,只有将她嫁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杨奕看人的眼光很准,素没有看错人的时候。
    杜衡……这人他见过。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外热内冷,心思深沉。
    杨奕不觉得心思深沉是坏事。
    其实,相较于杜衡,倒还是萧吟这人,更叫他放心一些,可是,若事实所见,杨水起追他这么些时日,也没追出些什么结果来,此人便自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观杜衡今日行径,杨奕可以看出,他绝对是对杨水起有几分意思在。
    只要有意思,便什么都好说了。
    杨奕看向了杨风生,道:“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没有转圜余地,她必须嫁人。杜衡也是个好人选,国公府门庭显贵,国公爷人情豁达,是个不错之选。”
    杨风生讥讽道:“好好好,您既然想好了,那我的话也没什么用了,你说杜衡,说国公爷,还说国公府,但您老怎忘了昭阳公主?怎不提她呢?”
    “她又不和婆母过日子。”杨奕道。
    杨风生知道杨奕是铁了心了,见他一副说不通的样子,便也不说了,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杨奕本还想劝他几句,见他走了,未完的话也只能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头,只忍不住又连连叹了几口气。
    罢了,兄妹两人打小一同长大,杨风生怎么会愿意呢。
    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杨奕也不愿意如此啊。
    *
    杨奕是个行动派,若有了想法,便很快就会施行,这家里有个女主人倒也还好,这事便也犯不着杨奕再去操心,但没法,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只能当爹又当娘的。
    约莫过去了五日的光景,杨奕派人去喊了杜呈上门,说是谈论公务。
    二人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又加之北疆在打仗,只当是在谈论军需一事,也不会忽然平白惹人猜疑。
    杨奕邀请杜呈上门,杜呈也没有回绝,爽快答应。
    世人皆认为杨奕是恶人,但杜呈却不认为。
    因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杜呈同杨奕的兄长也有一段故事。
    那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杨平当年,也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之一。
    当年进京赶考之后,杨平因家中贫寒,手头银钱吃紧,只能边备考,边摆摊卖起字画来,杨平写的一手好行楷,见过的人都说有王羲之遗风,也正是因此,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杜呈发现。
    杜呈一问才知道,他是景晖三年的科举考生,带着其妻从老家长都赶来参加科举,家中贫寒,无以维持生计,只得出来贩卖字画了。
    杜呈闻此,对其更加赏识,而后便同其结交。
    认识之后,又见过几面,才发现两人志趣相投,脾气也合得来,一时之间,来来往往,私交甚好。
    杜呈不是没有想过帮他一把,毕竟他那个时候好歹也是国公府世子,若想拉杨平一把,自不是问题。但他也清楚杨平的脾性,若真是提出帮他,恐怕是要惹他生了气。
    但也好在,他的字画卖得还算是不错。
    可直到有一日,杨平失踪了。
    突然就不见了,人间蒸发。
    杜呈想了许多法子去寻,最后却怎么都寻不见,杨平这个人就像是没有从人世之中来一遭一样。
    而在杨平失踪三年后的科举之中,有一人大放异彩,出乎意料的夺了状元,此人便是杨奕。
    在之前的乡试、会试之中,杨奕完全是查无此人的状态,谁都没想到,最后殿试之中,竟然是这人夺了状元,实在是天恩难测啊。
    而杜呈又是怎么知道这横空出世的状元和那杨平是兄弟干系?难不成单单是因为两人都姓杨不成。
    自然不是。
    是因为,在一次宴席上面,杜呈发现,杨奕的娘子,同杨平的娘子竟然是同一人!
    关乎杨平的娘子宋冉一事,当初京城之中,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因为杨平还在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便见人,若非是杜呈同杨平私交甚好,也不会见过。
    而杨平失踪了之后,听闻他的娘子去报过案,不过待杜呈寻去的时候,竟也没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何处。
    再次见
    到,没想到,竟然是在杨奕的身边。
    杜呈决计不会认错人,他们的娘子绝对就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又思即两人皆姓杨……祖籍皆出自长都。
    而且,杨平曾经和杜呈多次提起家中的那个弟弟。
    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
    杜呈从来没有听过杨平吹嘘过什么,独独杨奕,杨平恨不能尽天底下最好的词去赞美于他。
    杜呈起先也只是笑笑,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只怕是杨平这个兄长会这样以为了。可是看到了杨奕之后,杜呈发现,杨平所言,并非夸张。
    杜呈也曾去套过杨奕的话,但这人的心思实在太过机敏,一句话不曾套出来不说,反倒是叫他知道了自己曾经和杨平相交的事情。
    杨奕虽然没有承认过他和杨平的干系,但杜呈已经十分确认。而后十几年间,杜呈对杨奕这人也是关注至极,是以,也是一点一点看着他成了现今的样子。
    以至于说,就是连杨奕对徐家下尽了死手,杜呈也能猜出,徐家定和杨平失踪一事脱不开干系。
    不是深仇大恨,又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
    后来许是杨平的原因,杜呈对杨奕,也总是讨厌不起来。
    因为在杨奕还没有成为臭名远扬的大奸臣之前,他的兄长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或许吧,曾经或许是。
    杜呈从回忆之中回了神来,他并不知道今日杨奕找他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堂屋之中面对面而坐,杜呈道:“阁老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户部有银钱,能批去北疆了?”
    杨奕笑了笑,道:“若有银钱,我自然是先想着北疆的将士们,到时候哪里还要国公爷上门寻我,我定眼巴巴地跑去兵部送钱了。”
    这样说,便还是没钱。
    实际上,杨奕并未说谎话,他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了。
    虽他为户部尚书,管着整个大启的钱袋子,但没法子,谁让他的上头还有个人呢,景晖帝不肯松口的话,他松口有什么用呢?
    景晖帝才是大启的主子万岁爷,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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