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秀按着她,埋着头:“妈,别这样。”她的声音闷闷的,严丽华就忽然不动了。
    方文秀慢条斯理的给严丽华修剪着她脚上新长出来的一点指甲,严丽华两手撑在后面浑身绷得僵硬,一点都不舒服,方文秀埋着头看不见她妈的样子缓缓的说:“妈,我今天去爸的公司了,摊子铺的挺大,你要不要去接过来?”
    严丽华绷得额头冒汗,一缕头发粘在脸上,她腾出一只手扒拉开头发没好气的说:“你不是说你养我吗?”
    方文秀抬头看了她一眼,起身抽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腰后面,坐回去又抱着她的两腿给她屁股挪了挪:“坐好。”
    严丽华别别扭扭的坐着,方文秀给她换了一只脚接着说:“妈这是把公司交给我了?”
    严丽华安静的沉默了一会说:“你舅舅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别去争,你表哥也说不行就把公司的股份让出去一些,要么给赵正生要么到外面去找个经理人回来,好歹等你读完大学再说,可我就觉着公司放给别人几年,等你毕业了还剩多少是自己的?我又看着你急吼吼的就把丧事办了,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我心里正乱着,主意没拿定。”
    方文秀抬头笑看着她妈:“妈,我以为你这些年都待傻了。”
    方文秀本是一句玩笑话,严丽华却
    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慢慢的浮现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消极又夹杂着一些自卑,她说:“你也是这么看我的?难道我就没有权利让我自己活的的好受一点?”
    方文秀一愣,说实在的她真没觉得严丽华活的就好受了,但她不能说出来。
    严丽华把脚从方文秀的怀里抽出来,把枕头扔回床头,她自己一边挪过去一边说:“我不愿意看见他们,庄锦蓉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半辈子,当年我生你哥的时候,你爸还在她那过夜,你爸跟她二十多年了,一直护着她,赵正生从来就没有看的起过我,你爸的公司刚有起色就是听了他的把我弄回家的,老孙就是个和稀泥的,我跟你爸最后闹成那样他也没有正经说过一句人话,我也是跟他们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可他们让我憋屈了半辈子我又能怎么样?我能教着你恨他们,让你给我报仇吗?不能,我都五十了,干不动了,也不想再跟他们搅和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严丽华很消极的消极情绪又把自己缩回一个静止不动的状态,方文秀很难过,她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她曾经下过决心要以没有底线的宽容来爱她,但是她也如旁人一样已经不知不觉给她的形象下了一个定义,她轻声的说:“妈。对不起。”
    严丽华看了她一眼,申请麻木,方文秀挨过去,坐在床头厚脸皮的拉起她妈的手,耍赖说:“妈,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严丽华没吭声,但还是给了她一个眼神,方文秀摸出带过来的纸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今个从我爸保险柜里拿的,我看了一下大部分都是门面房,你收着以后这些都要升值的。”
    严丽华扒拉那些房产证:“他盖了这些年房子,攒了这些倒是不稀奇。”
    “还有你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爸还有些存款和股票什么的,我明天让人给你去过户。”
    严丽华手上顿了顿说:“都给我,你自己不留一点?”
    方文秀说:“以后我挣得钱都给你,咱家的钱以后都归你管,妈你可要管好了,至少每月得给我点零用钱,我爸每个学期还给我十万呐,你不能把持的太严了。好歹我以后出门兜里得给我装点钱是不?”
    严丽华笑了一下,心里软了一下她抬头说:“你行不行啊?要不按你表哥说的吧,你老老实实的把书念完,方家反正没男人了败了就败了吧。”
    方文秀见气氛松了些也就笑着说:“我
    肯定行,我奶奶给我算过命,你还记得我爸村里西边那座山上那个邋遢道士吗?“
    严丽华点头:“记得,那个人你奶奶特别尊重他。”
    方文秀说“他给我卜过卦,说我命里财库丰盈,多少钱都能挣到。”
    严丽华看着方文秀笑了笑,因为她提到了她奶奶不知道让她想起了什么,笑容带出点温和,低声的说:“你奶奶说什么都总是准的。”
    方文秀知道她妈很信她奶奶的话,她奶奶生前是在家居士,活到八十高龄自然而去,一生不予人结怨,非常的有威望,只是她没有说的是当年那老道士给她卜卦,奶奶听了并不高兴只是告诉她:不要被功名利禄骗了,本分最要紧。而且那个卦还有后半句:她这一生钱财无忧却情债难还,半生坎坷。
    半夜母女两唠了一会老家的闲事,夜半更深,方文秀在严丽华的床上左磨一下右磨一下就是不肯走,严丽华看出她还有事要说,终于不耐烦的问:“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方文秀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那个,妈要是,我是说要是啊方家还有男人,比如说我哥在外面留了个孩子什么的……”
    方文秀说不下去了,严丽华的脸就跟结了一层冰一样,眼神就跟刀子似得的射过来,方文秀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她妈都能扑过来掐死她。
    严丽华的声音就跟冰渣似得:“方远山这个不要脸的,这些年一直想再鼓捣再出个儿子来,怎么?被他弄出来了?”
    方文秀张了嘴,憋在那里,感情人家两口子相爱相杀的却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方文秀哼哼哈哈的说:“啊,弄出来了。”
    严丽华一把抽出被方文秀攥着的手,拉了辈子盖到胸脯上,冰冷的说:“我跟你说,方文秀你趁早的让那孩子哪来的哪去,他不也是从人家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吗?自己混去,有本事二十年后混出个人样来,没本事就在泥里烂掉,如今这方家没男人了,这家门如今姓严了,跟姓方的没关系,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方文秀嗫嚅着说:“那不我还姓方吗?”
    严丽华眼里的两把刀嗖的射过来,她二话不说直接从被窝里窜出来,揪了方文秀的脖子把她给搡到了门外面。
    方文秀比她妈高了半个头,但是不敢反抗,缩着脖子被赶了出去,到门外还回身说:“妈诶,咱两再谈谈。”
    一句话没说完,门轰的一声在她面前摔上,严丽华在里面暴跳如雷的吼:“滚!给老娘滚远点,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方文秀在门口站了一会,灰头土脸的回了屋,倒进床里深刻的觉得今天的谈话非常失败,翻来覆去的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她妈这岁数应该是到更年期了,马上又觉得要把方恒信接回家这个事又难了几分。
    早上方文秀起的晚了点,来不及去晨跑,洗漱完换上衣服她这边刚摔上门,那边严丽华的门也开了,严丽华看着精神不太好,头发乱着,眼睛红着也不知道昨晚上她后来睡没睡。
    方文秀估计她妈昨晚上是没睡成,被她刺激着了,心里有点小内疚,严丽华走过来把身份证递给她:“去把过户办了。”她说的理所当然,方文秀一点想法都没有,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她妈的,她妈能直接过来找她,她觉得挺开心,以前她们母女一个屋檐下住着,她妈能半个月都不跟她说一句话。
    方文秀接过来又理直气壮的说:“给我点钱。”她现在可真的是爪干毛尽,兜里一分钱没有。
    方文秀的态度让严丽华脸上稍微松动了,回屋拿了一万块钱,拿了又想想姑娘不是丈夫,不能卡的太紧,于是又拿了一万出来递给方文秀,方文秀接了随便往包里一塞说了声:“我走了啊。”往楼下奔去。
    严丽华张嘴叫她:“方文秀,我昨晚上跟你说的你别当我那是气话啊,那就是我的态度,这家门再进来个姓方的人你想都别想。”
    方文秀哼哼哈哈的应着,到饭厅里抓了块三明治啃着到门口换鞋,严丽华不放心的追出来:“你要是敢把小杂种带回来,我连你一起掐死。”
    严丽华恶狠狠的放话,方文秀一口面包憋在嗓子眼里,扭曲着脸看她妈。
    “听见没有!”严丽华朝她振声吼了一嗓子。
    方文秀不敢说她听见或者没听见,转身开门落荒而逃,大门在身后关上,方文秀在门口站了一会,听见屋里没动静了,赶紧扭脸把喉咙里的面包咽下去,端正了身体慢慢往院门口走过去。
    关了门怎么打得鸡飞狗跳的都没关系,那是家里人,出了门那就不一样了,那得端着,司机给她开车门,方文秀面无表情的坐了进去。
    到了公司,方文秀找来钟伟把严丽华的身份证和方远山的死亡证明还有身份证给他,交代他去办过户。
    钟伟拿了东西一句话也没多问,连眼神都没闪一下就去了。
    方文秀窝在办公室里接研究资料,上午开始有人来找她办事,方文秀把刘秘书叫进来,让她把人都挡在外面,有事都去找赵正生拿主意。
    方文秀感觉公司里应该乱了一下,但下午就没人来了,她估计赵正生应该是把事都应下来了,但公司里的三个大头一个都没在她面前露面,看样子有些事还是要她亲自去走一下。
    方文秀在办公室里把自己关了三天,公司七楼以下几个部门议论纷纷,猜测好奇满天飞,毕竟总部一两百多口子人,八卦是非之心人人都有,方文秀每天走楼梯间上下班,没有满足一点人民群众的好奇心,而公司的八楼整个高层大门紧闭,一切流言止于这里,所有工作流程正常运转,到底是给了方文秀面子把场子镇住了。
    方文秀起早贪黑熬得眼圈发黑,头发凌乱,终于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底气,周三的晚上方文秀接了一个电话,方远山的外室,方恒信他妈那边的娘家人到了,空中花园那边有两个保姆,一个照顾孩子一个专门做家务,方文秀当天带走的是照顾孩子的那个,做家务的留在了那里,打电话给她的就是做家务的那个。
    方文秀本来还觉得这件事有点难办,但几天过后她忽然觉得事情或许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她如果只是方文秀那这事不好办,但她要是华山建筑的老板,那这事就简单的很,周四早上她把钟伟找来,给了他一个房产证。
    方文秀说:“我爸的外室,我想你应该知道。”
    钟伟站在办公桌对面点头:“我知道。”
    “孩子我要,底线就是那套房子,屋子里的东西他们都可以拿走。人我一个都不见,也不能让他们闹到公司来,更不能闹到我家里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不能让他们拿了钱和房子在这座城市里安家。”
    钟伟没多说,拿了东西就走了,他现在已经渐渐把方文秀当做方远山一样来伺候了。
    钟伟走后,方文秀坐在那发了会呆,终于起身走了出去,赵正生的办公室隔了半条走廊,外间也有个秘书室,方文秀刚一露面,秘书就站起来迎了过来说:“方总要找赵总吗?我进去跟你说一声。”
    方文秀制止了她说:“不用,我自己进去吧。”
    方文秀在门上磕了两声,听见里面赵正生说:“进来。”
    推门进去,
    屋里面烟气缭绕,方文秀看了一眼他的桌面,上班才一个多小时,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半缸子的烟屁股。
    赵正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抬头扫了她一眼,不太惊讶但眼里多少有点不一样的内容,方文秀没用他招呼在他对面坐了下,赵正生收了桌上的东西,叫秘书进来倒了两杯水。
    赵正生点烟喝水,没说话,等着方文秀先开口,方文秀喝了半杯水,慢慢开口:“赵叔,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文秀少年丧父,家业难支,我别无它法,唯请赵叔鼎力相帮。”
    赵正生没吭声,把自己躲在烟雾后面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他不是个喜欢说场面话的人。
    方文秀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推过去,赵正生夹着烟拿过来抖开看了看,嗤笑了一声,问方文秀:“这是干什么?拉拢还是贿赂我?”
    方文秀说:“赵叔,您跟着我爸爸打江山,二十多年共荣辱,您跟他是份厚谊,我跟您却没有,我拿不出别的只有这百分之十五的股权,这是你该得的。”
    赵正生看着桌上的那张股权转让书,陷入沉思,半截烟烧到尾巴毫无知觉,后来他终于说:“你给我百分之十五,老孙和庄锦蓉那里你也这么送?打算把你爸爸的半壁江山就这么送出去?”
    方文秀笑了笑:“我其实跟他们也没有我爸爸的那种深情厚谊。”
    赵正生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子,手指敲着桌面,脸上带上了几分焦躁,片刻后他把信封往抽屉一收说:“行了,我知道了。”
    方文秀站起来告辞:“那赵叔你忙,我先走了。”
    赵正生点点头,方文秀转身往外走“方文秀。”赵正生在后面叫她,方文秀回过身。
    赵正生说:“方文秀你这一代人不了解我们那代人的环境,人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有些事过去了再去追究都说不出谁的对错,时间过得太快,二十多年了,越放就越没有勇气去碰,谁都有无奈的时候,你要往心里记着,对你其实没有什么好处。”赵正生带着劝道的口气说出这番话。
    方文秀觉得他是误会了,于是说:“赵叔,文秀虽说出身门第不高,但自认家教还是不错的,教养我的人从小就告诉我,君子坦荡荡,行事需俯仰不愧于天地,阴谋算计之事是断不会做的。”
    赵正生磕磕桌面:“那你送我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赵叔是出事以来,
    唯一真心帮我的人,你觉得我是谢你也好,拉拢,挽留你也罢,其实那里面最多的不过是我以及我代表我父亲送给您的一份心意罢了。”
    赵正生愣在那里,眼里有些震惊,后来他站起来,两手撑着桌面对方文秀说:“方文秀,华山建筑二十年前是从山沟里拉出来的一支民工队伍,发展到今天有上千人的规模,不容易,你做领导人要为这一千多人指引明确正确的方向,你要爱护那些为你拼命的人,你需承担责任永远要大于你享受的权利,希望你能明白。”
    方文秀立于当地,郑重的朝赵正生弯下腰:“赵叔,文秀受教了。”
    ☆、第七章
    方文秀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庄锦蓉那里,方文秀敲门进去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庄阿姨。”
    庄锦蓉抬头一见是她,马上就笑着起身:“还庄阿姨呐,我得叫你方总了,快进来。”
    庄锦蓉招呼方文秀在一旁会客的沙发上坐下,亲自泡茶招呼她。
    方文秀笑着说:“方总那是我安身立足的一个符号,庄阿姨莫要取笑我,这七楼以上,我们永远是庄阿姨和文秀的关系。”
    庄锦蓉一直笑,没有接她的话泡好一杯茶递给她,方文秀双手接过来,小饮半口,庄锦蓉在一旁坐下,笑眯眯的看着她,她微微有一些发胖,脸庞圆润,皮肤白皙,眼角皱纹明显,没有化妆,穿着a字裙白衬衫撑得她的胸部有点紧,她身材有些走形,方文秀到不觉得她的气质懈怠,其实从一个人的外貌上可以看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方文秀至少在她身上观察出一种坦然老去的从容。
    方文秀把茶杯放回去:“文秀来了公司三天,到今天才来拜访您,我不懂事了一回,请您原谅。”
    庄锦蓉靠进沙发里,看着方文秀的眼睛:“从远山出事以来,你的作为我都看见了,当初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远山的这份家业你是撑得起来的。”随后她的话锋有一转道:“文秀,明年我女儿就医学院毕业了,我知足的很,看着和远山的交情,你要需要我还能给你干几年,别的你都可以放心。”
    她这几句话里包含的内容和信息很多,方文秀微微低下头:“文秀无能,离不开你们的帮助。”
    庄锦蓉挥挥手说的语重心长:“文秀,你爸爸从一个山沟里的泥腿子混成后来的成就,我想他留下来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华山建筑这块招牌,你要珍惜。”
    方文秀低头受教,两人聊到一杯茶尽,方文秀起身告辞,快要出门庄锦蓉在后面叫住她:“文秀,你知道公司名字为什么叫华山吗?”
    “因为,你爸爸叫方远山,你妈妈叫严丽华。”
    方文秀出去之前给庄文秀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庄锦蓉看着关上的房门发了半天呆。
    从庄锦蓉的办公室出来方文秀接了接了一个电话,钟伟在电话里说:“对方要求见见孩子。”方文秀给了他两个字:“不行。”说的斩钉截铁而冷酷无情,挂电话的动作却拖泥带水,犹犹豫豫,然后她盯着走廊的墙壁想要盯出一朵花来似的半晌矗立不动,
    最后抬起双手狠狠的搓了一把脸,往孙副总的办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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