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很快有人来料理这里的事,胤禛也认出这小丫头是乌拉那拉家的小姐,记得她的名字叫毓溪,端午节时进宫玩耍过,但之后没再见着。而胤禛见到毓溪难免就想起了弟弟,那时候几个小孩子玩在一起多好,心里便抑制不住地难受,连宁寿宫也不想去了,打发小和子说:“你去跟额娘讲,今天的书很难,我要在家背功课。”
    毓溪本是下午跟着额娘在承乾宫玩耍,因为午膳后犯困,皇贵妃就让人把她放在四阿哥屋子里睡。大人们之后一起去宁寿宫相聚,留下几个嬷嬷照顾她。刚才嬷嬷们偷懒吃点心去了,才让四阿哥和小和子走进来,正好毓溪醒了,便吓着了她。这会儿嬷嬷们把小姐打扮整齐,也要往宁寿宫去。
    胤禛坐在书桌前,漫无目的地翻着眼前的书本,想起弟弟心里便一阵阵的痛,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哭。他一直恪守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每每想起弟弟,总会难受得想掉眼泪。
    “四阿哥,你怎么哭了?”门前突然出现漂亮玲珑的毓溪,她笨拙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摇摇晃晃跑到书桌边上。她个子还不够高,踮起脚拉着书桌吃力地仰着脖子看胤禛,甜甜地问,“四阿哥,是不是先生骂你了?”
    毓溪在家也有先生教功课,她不懂为什么从端午节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突然结束了。如今每天都要学很多很多的东西,光是学琴就挨了额娘不少责罚,是以见到四阿哥眼睛发红还使劲儿揉,以为他也挨了先生的骂。
    胤禛没好气地说:“我才不会哭呢,你怎么还不走,我要念书了。”
    毓溪看四阿哥凶巴巴的,不禁噘起了嘴,软软地说着:“四阿哥,我们一起去宁寿宫吧。我肚子饿,嬷嬷说宁寿宫有好多好吃的。”
    门外头,岚琪和环春正过来。原是下午众人从这里去宁寿宫,岚琪因要回去休息,皇贵妃便让她晚上过去时把毓溪一起带着。这会儿她来领毓溪,那么巧胤禛回来了。进门时遇见小和子要去传话,问了几句让他先别走,还想来劝劝胤禛。
    “四阿哥,你肚子不饿吗?”屋子里,毓溪的声音又甜又糯。
    岚琪缓步入门,唤了毓溪的名字。小丫头转身见她,笑着离了四阿哥的书桌,乐呵呵跑过来亲昵地喊了声:“德妃娘娘。”
    “睡醒了没有?我们去宁寿宫,今晚有毓溪最爱吃的松仁炸奶糕,那东西凉了不好吃,咱们这会儿去热乎乎的吃才好。”岚琪牵起孩子软绵绵的手,就要领她走。
    毓溪抿了抿嘴馋得很,又扭头看已起身立在书桌旁的四阿哥。四阿哥是因为德妃娘娘来了才起身离席,不过远远地站着没靠近,似乎还是不想去。
    “四阿哥呢?”毓溪抬头望着岚琪,水汪汪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单纯的渴望,似乎还是想和四阿哥一起去宁寿宫用膳。
    “我要背功课。”胤禛稍稍低下脑袋,慢慢说着,“明天要默书,皇阿玛也要来看,我不能出差错,德妃娘娘您带她去吧。”
    岚琪虽然不知道胤禛是因为思念胤祚才不高兴,但猜得出孩子心里有什么不自在,不肯去宁寿宫绝不是为了什么功课,可她没有勉强孩子,点头答应:“四阿哥好好背功课,一会儿承乾宫里给你准备晚膳,还要吃几口才行。”
    “德妃娘娘慢走。”四阿哥躬身施一礼,毓溪勉强地跟着岚琪走。小姑娘几步一回头,微微噘着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之后岚琪领她出了承乾宫,共坐一乘暖轿往宁寿宫走。孩子依偎在身边,岚琪不经意低头看,见她似乎不大高兴,便温柔地问:“毓溪怎么了?”
    小丫头犹豫地“嗯”了两声,才娇滴滴地问:“四阿哥以后还会跟毓溪玩吗?”
    岚琪笑道:“毓溪喜欢和四阿哥玩?”
    毓溪点点头:“我还喜欢和六阿哥玩,可是额娘说进宫不能提六阿哥。德妃娘娘,六阿哥也不跟毓溪玩了吗?”
    岚琪很心痛,可这就要去宁寿宫,她不能把悲伤挂在脸上。孩子那么单纯可爱,照她的话来说还不知道六阿哥已经没了。岚琪甚至不晓得她懂不懂生死,不敢贸然教给她什么,只能微笑:“怎么会呢?太后娘娘要留毓溪在宫里住几天,过几天四阿哥的功课不那么紧张了,一定会陪你玩。”
    “真的吗?”毓溪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地说,“娘娘,我在宫里不用上课,可以每天玩对不对?”
    岚琪奇怪孩子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句听下来,才晓得这孩子在家里几乎与阿哥们不相上下,除了骑射,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她说自己好久没有玩耍,说额娘变得好凶,每天都拿着戒尺看着她。
    “额娘会打手心。”小丫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噘着嘴说,“额娘不让毓溪玩,说毓溪再也不可以玩了。”
    “额娘是为了毓溪好,在宫里这几天好好玩耍,回家还要继续乖乖念书学琴。毓溪乖一些,额娘就不会打手心。往后德妃娘娘时不时派人接你进宫,在宫里玩额娘就不管你了,好不好?”
    岚琪耐心地哄着孩子,听她奶声奶气地抱怨好多话。心里则想,大抵觉罗氏已经被暗示了什么,才会突然对女儿严加教导。她可怜孩子的生活自此被束缚,也明白做帝王家的儿媳有多不容易。毓溪若真要嫁给胤禛,现在没有了乐趣的枯燥生活,才能让她从容面对未知的将来。
    到宁寿宫,岚琪领着孩子向太后行礼。之后则是皇贵妃一直将毓溪带在身边,女眷们都看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私下里恭喜觉罗氏,觉罗氏一味地装傻不明白,敷衍着别人那些客气或不客气的恭维。毕竟孩子还小,将来怎样谁也不知道,先等他们都长大了再说。
    这边惠妃与荣妃坐得近,看到毓溪那孩子在皇贵妃身边得宠,连几个公主都被比下去了,不禁笑道:“太子和大阿哥的福晋还没个着落,皇贵妃先把自己的儿媳妇挑好了。”
    荣妃不以为意地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过多心疼喜欢些,未必有别的事。再者你也不必羡慕,大阿哥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有儿媳妇喊你额娘了。”
    惠妃则道:“姐姐也该给三阿哥瞧瞧哪家的孩子好,儿媳妇娘家什么门楣,出身高低可大不一样,这个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不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荣妃晓得惠妃想挑唆她什么事,故意道:“不管是哪家的孩子,还是出身高低,并非你我能选择的。这本来就是上头的事。太皇太后和太后若不管,自然皇贵妃看了算,又或者是皇贵妃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咱们只能等着喝儿媳妇的茶,儿媳妇哪家来的,咱们管不着。”
    惠妃也明白这些道理,虽然一直冷眼挑选着,可她就只有看看的份儿。若是早些年,她还能去慈宁宫或宁寿宫求个恩旨,跳过皇贵妃这边也不要紧。可如今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她都使不上劲儿了,这时候,才觉得几分后悔。但这条路已经走下来,她不继续走下去,无处可走。
    嘀咕完这些话,两人聊了几句宫里的事。说起平贵人早就过了禁足的日子,却许久不见她出门,今天也没有列席,不像她往日张扬的个性。惠妃不屑地说:“到底年轻,皇贵妃那么不给她脸面,又是罚俸又是禁足,还让她在宫道上罚跪。我是她我也不想出门见人,赫舍里家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荣妃刚要接话,突然听见女孩子啼哭的声音,众人找到是恪靖公主在哭。小丫头跑回宜妃身边,宜妃问她怎么了,便听孩子哭着说:“温宪打我,额娘,妹妹她打我……”
    恪靖哭个不停,宜妃只能带她离开一会儿,但是孩子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岚琪自然要过问。可刚让环春把女儿找来,小丫头就跑去太后身边,脸上气呼呼的满面傲气。太后问她什么,只是轻声应了几句,旁人也不晓得她们祖孙俩在说什么。
    宜妃再回席上,公主没跟过来,她笑着说孩子有些犯困了,让嬷嬷领回去,太后没有计较,更没提起温宪打人的事。
    那日晚宴后,岚琪独自回永和宫。温宪一向住在宁寿宫,而毓溪也因被太后留下住在那里。孩子们打打闹闹时常有,温宪和恪靖的矛盾大人们一晚上就忘记了。却不料隔天再看到毓溪时,小丫头嫩嫩的脸蛋上多了道指甲印,从耳根子一直划到下巴,幸好伤口不深。太医看过,说悉心保养不会留疤痕,但毕竟人是别人家的孩子,少不得有些尴尬。
    昨晚恪靖说被妹妹欺负,还没什么人在意。今天毓溪被抓花了,皇贵妃怎能不生气。岚琪被喊到承乾宫,皇贵妃很直地对她说:“孩子虽然不在你身边教养,可终归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不能由着她这样。从前你们都说我要把四阿哥教坏,如今什么样儿?可你瞧瞧温宪,人小脾气可大了,半点不能有不顺着她的事。就因为毓溪是客人,宁寿宫的嬷嬷们对她多用心了些,这小丫头吃个醋就能上手挠人,这都是怎么惯出来的坏毛病?”
    岚琪无话可说,女儿不好的确是她的责任,她也不能用一句“养在太后那里”就推脱。一是有责怪太后不尽心教养的嫌疑,再者她也知道自己对温宪的宠爱。皇贵妃的话没错,温宪的坏毛病,就是被宠出来的。
    “公主将来都要远嫁和亲,你闺女这脾气,出去不是丢爱新觉罗的脸?”皇贵妃冷冷抛下这句话,几乎是勒令岚琪,“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好好和太后商量,温宪不能再宠了。”
    岚琪从承乾宫出来时,只觉得头上一阵晕眩,害喜的症状也突然冒出来。不说去宁寿宫问什么话,连走回永和宫都是被环春几人牢牢搀扶的。之后在炕上躺了半天才回过神。不知是否这边有消息传到宁寿宫,中午时温宪公主被送了过来。
    岚琪看到温宪和毓溪手牵手地进来,毓溪脸上虽有伤痕,可乐呵呵的没见什么不高兴。小孩子打闹总是转眼就忘,岚琪突然不晓得,该怎么责备女儿抓伤人家。
    俩孩子被抱上来,环春几人忙着张罗果子点心。岚琪提醒说孩子没洗手,嬷嬷们一个个抱去洗手。毓溪要等一下,岚琪便搂着她,轻轻吹了吹脸颊上的伤痕问:“还疼吗?”
    毓溪摇摇头:“一点也不疼。”
    岚琪很喜欢毓溪的乖巧,又问她:“温宪为什么弄伤你的?毓溪不怪她吗?”
    “额娘说对公主要有礼貌,毓溪不能怪公主。”小姑娘很认真地回答,更道,“如果我不和公主抢,让给她就好了。”
    听毓溪一点点说,才知道是昨晚太后送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小被子给毓溪,温宪睡前跑来看见了,就吵着要盖这条被子不然不肯睡。毓溪再如何乖巧终归是个孩子,因为自己也喜欢,就舍不得让给温宪。俩丫头动手抢,温宪也不是故意打她,只是手一挥,不小心就在她脸上划了道口子。
    岚琪叹息,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又见女儿乐呵呵跑来嚷嚷:“毓溪姐姐快去洗手。”她皱眉看着女儿,没有亲眼见她发脾气,真的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毓溪被带走,温宪嗲嗲地依偎到母亲身边,抓了桌上的果子,先给额娘,岚琪让她自己吃,小公主便不客气了。
    岚琪搂了女儿,问她:“温宪抓伤了毓溪姐姐,皇祖母训话了没有?”
    温宪点点头:“皇祖母凶我了,皇祖母可凶了。”
    岚琪算是松口气,心里也觉得太后不至于溺爱孩子到了黑白不分的地步,想了想又问:“皇祖母一定也讲过不可以和哥哥姐姐们抢东西,你怎么要去抢毓溪的东西?昨晚恪靖姐姐又为什么说你打她?”
    “皇兄皇姐一直都是让着儿臣的。”温宪扬着下巴,颇有几分骄傲,更哼了一声说,“是恪靖姐姐抢我的东西。”
    岚琪微微皱眉:“那毓溪姐姐呢?小被子是不是皇祖母先送给她的,怎么是抢你的东西了?”
    温宪哼哼:“可是温宪没有那个,哥哥姐姐有的温宪也要有。”她回头看母亲,见岚琪皱眉头,脸上显然是不高兴的模样,噘着嘴也皱起小眉毛。那边毓溪正回来,突然听见公主的哭声。
    温宪腻在岚琪的怀里哭着:“额娘凶,额娘不要凶我。”
    岚琪面对女儿的突然哭闹,竟有些束手无策。突然想到太后有时候会把哭闹不休的女儿送过来,是不是说明在宁寿宫里,太后也有掌控不住这丫头的时候?
    “公主,你怎么哭啦?”毓溪跑来,趴在炕沿上,笑眯眯地看着哭闹的温宪,抓了桌上的板栗酥给她,“公主,给你吃,不要哭啦。”
    “我才不要。”可温宪却发脾气,一手推开了毓溪。那板栗酥外层的面皮很是酥松,这一甩扔出去,细细碎碎的渣子撒了一炕。而毓溪本能地用劲儿抓住手里那块点心,经不起她这一捏,也全碎了落在炕沿上。
    小姑娘被吓到了,抿着嘴眼圈红红的也要哭,可是被公主更大的哭声吓了一跳。她惊了惊望着黏在德妃娘娘怀里撒娇的温宪,自己吸了吸鼻子,没有掉眼泪。
    岚琪已是满肚子的火,因不便在毓溪面前发脾气,等嬷嬷把毓溪领出去,才开口训斥女儿。可与胤祚从前很不一样,胤祚挨骂就会甜甜地撒娇装傻哄母亲高兴,岚琪往往骂不了几句就没脾气了。温宪则是越骂越哭,越哭越凶,吵得岚琪耳朵生疼。
    环春几人都看不下去,生怕主子动气伤了身子又或真动怒打孩子,赶紧把母女俩分开,这边又要把满是点心屑的炕头打扫干净。玉葵她们搀扶主子下来,一面给她换衣裳,一面还听见外头公主的哭声,隐约还说着:“我要皇祖母……”
    众人见岚琪脸色很差,都不敢多嘴多舌。只等这边收拾妥当了,岚琪要她们把公主再抱来时,环春才劝:“公主还没冷静呢,送过来也听不进您说什么,万一再把您惹急了,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岚琪无奈地叹息:“这丫头怎么不知不觉的,就成了这样。”
    “金枝玉叶的公主,骄傲一些不碍事儿。咱们公主还小呢,从前端静公主她们在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娇滴滴的?”环春她们也不管好话坏话,先哄了主子冷静才好,一面有人去让乳母们领公主回宁寿宫。不多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岚琪才缓过神问,“毓溪呢?”
    “毓溪小姐和公主手牵手一起走的呢,小姐很有姐姐的模样,一路上都哄着公主。公主回去的时候,已经笑呵呵了。”环春笑悠悠道,“咱们公主吃软不吃硬,您哄哄她就好了。刚才要不是您还顾着自己的身孕不敢动大气,小公主今天非得挨揍不可。”
    岚琪摇摇头依旧不能释怀,叹息道:“应该还是为了胤祚。从前教训胤祚我虽然也会发脾气,可比对温宪耐心很多。反而对着温宪很急躁,她着急我也着急,这母女俩碰在一起,还能好吗?”
    “公主还小呢。”环春劝她。
    岚琪摇头:“你们总是说这个小那个小,大阿哥太子还小吗?可他们小时候的事就在眼前,不就是眨眼的工夫?”
    如何教育孩子,环春几人真是没主意,只能盼着岚琪自己冷静下来消气。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乾清宫。
    后宫里哪个阿哥闯了祸也不见得皇帝回回都会亲自跑来过问,这天晚膳时分皇帝却去了宁寿宫。说是去给太后请安的,实则在宁寿宫里和女儿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等陪着公主和太后用了晚膳,才转道来永和宫歇息。
    彼时岚琪因为白天害喜辛苦,晚膳也没动就睡过去了。皇帝早命令过,他任何时候来都不要惊动已经睡着的岚琪,所以进门时岚琪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睡着。但玄烨稍稍伸手想给她掖一掖被子,警醒的岚琪就睁开了眼睛。玄烨忙道:“睡得这么浅?朕吵着你了?”
    岚琪慵懒地看着玄烨,到底是笑出来,身子往里蹭了蹭示意他坐下,随口说着:“臣妾失礼,皇上不要介意。”
    玄烨不在乎这些,只是笑道:“你不舒服,朕就不来烦你了,一会儿就走。不然我在你身边,你夜里更睡不踏实,还要惦记着朕明日早起。”
    “不会。”岚琪勾手拽住了玄烨的胳膊,眼皮子还有些沉重,瞧着迷迷糊糊似的,嘴里只管说,“皇上歇吧,跑来跑去累不累。”
    玄烨笑道:“时辰还早呢,是你睡得迷糊了,分不清时辰。朕在宁寿宫用的晚膳,立时躺下不好。”
    岚琪听说这些,索性自己清醒了起床,要和玄烨坐着说说话。但李公公突然又送来几本加急的折子,她便给研墨伺候皇帝批折子。这样一下大半个时辰,只顾着正经事。等玄烨手里的折子都看完,李公公拿了出去,岚琪才想起问什么时辰,要安排皇帝洗漱。
    都是惯例要做的事,永和宫里的人手脚勤快,玄烨进来时看到岚琪在书桌前收拾笔墨,笑道:“你动手做什么,一会儿手里染了墨,又要去洗手。”
    岚琪笑一笑没有回应,仔细地将玄烨用过的东西收拾好,随口说:“温宪过来时,什么东西都好奇要拿来看,怕把您的东西摔着了,臣妾平日都仔细收好的。”
    说这句话,越往后越心酸。如今只能说是为了温宪,实则是她一向有的习惯。从前怕胤祚顽皮摔了他皇阿玛的东西,这么些年,总是顺手就要给收起来的。
    但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悲伤,没有逃过玄烨的眼睛。皇帝立在床前等她回来,可又见她恬静地微笑着,心知彼此都在努力变得更坚强,掠过心头的伤痛要学会适应和面对。岚琪既然不提,他也不要提起来才好。便只道:“朕教训过温宪了,女儿虽要宠,可也不能不教导。朕心里有分寸,你安心养身体。”
    岚琪有些意外,玄烨太忙碌,阿哥们的事都是硬挤出时间来管,公主们的事他从来不过问,今天却特地跑去宁寿宫和女儿说话。不用问也知道,他怕自己担忧,希望自己能释怀,能开心。心中暖暖的,也不再说什么矫情的话,只笑道:“那小丫头的臭脾气,没把皇上惹火了?”
    玄烨朗声笑道:“怎么没生气,差点要揍她呢,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拧巴?”但又满目宠溺的神情说,“但就是太可爱了,软软地往怀里一钻,朕哪儿还有什么脾气,听她叫几声皇阿玛,心都酥了。”
    两人说着话,已稳稳地躺下。外头环春领人来熄灭蜡烛,检查炉火,之后便都退下了。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他俩,玄烨累了,身子一靠上床困倦就袭来。岚琪见他眼皮沉重,便不多说话,只记得玄烨睡着前含糊的一句话:“温宪将来要嫁在京城,这样坏脾气可不成,会给你丢脸,可你放心,朕替你看着呢。”
    疲倦的男人很快就睡着,岚琪看着他安逸的睡颜,突然有哭的冲动,捂着嘴好一阵压抑后才平静。她心里曾很没道理地怨过玄烨,怨他对自己太好,好得福气溢出来,以至于牵累了孩子。可多荒唐的人才能想出这荒唐的话,岚琪为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可是玄烨……”岚琪轻轻靠在了丈夫的胳膊上,心里默默地念着,“我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即便你在我身边,即便我们还有女儿,即便我肚子正孕育新的生命,可我却还是像走到了岔路口似的,不晓得之后该走哪条路。玄烨,我从来都没这么迷茫过。”
    夜渐深,永和宫的灯一盏一盏熄灭。除了门前值夜的人脚边的火炉偶尔发出炭木崩裂的声响,万籁俱静,谁都不愿打扰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可子时才过不久,永和宫的门突然被拍响。守门的小太监吓得赶紧应门,只听外头说:“咸福宫贵妃娘娘请皇上过去,小公主病了。”
    消息传进来,值夜的梁公公皱眉嘀咕:“怎么又是咸福宫?”
    李公公送完加急的折子便走了,为了保养身子他不再给皇帝值夜,今日轮到梁公公。前些日子的麻烦事虽没有他什么事,也连带着叫师傅训过话,近来做事更加小心,怎么就又遇上温贵妃矫情了。
    然而这一次,温贵妃偏偏没有矫情。咸福宫里小公主一度停止了呼吸,如同死了一般。即便缓过一口气,也是气若游丝孱弱得不行。赶来的太医几番诊断,甚至对贵妃说了要有所准备的话。她这才吓得不知怎么好,要去请皇帝来。送话回来的人说:“说是让娘娘等一等,皇上起了就来。”
    可是今晚咸福宫的消息根本就没传进德妃的寝殿,温贵妃守着女儿,一等就等到天明。
    咸福宫上下彻夜未眠,小公
    主的命是救过来了,可太医还是不松口,不敢保证公主一定能康复。对于襁褓里的生命而言,接下去的就是等待死亡。
    温贵妃一直不像个母亲,不论是最早对八阿哥,还是对亲生子十阿哥。她至今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只有孩子高兴的时候才会和他们玩闹一下。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把乳母嬷嬷们推在前面。就连配殿里的觉禅贵人,都比她会料理孩子的事。
    这一晚觉禅氏自然也没有合眼,这会儿进门来,香荷捧着食盘,里头一碗白粥并几样小菜。觉禅氏来劝温贵妃:“娘娘用些早膳吧,不然身子要撑不住了。”
    温贵妃没有在孩子身边,只是独自蜷缩在窗下。听见觉禅氏的声音,抬起憔悴的双眼,青黑的眼袋和充血的眼眸,让她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嗓音也有些沙哑,干涩地出声:“皇上……来了吗?”
    觉禅氏心中无奈,只好温和地说:“万岁爷上朝去了,这会儿怕是不能过来。话已经传到前头去,下了朝大概就会来。”
    “大概。”温贵妃似乎只听进了这个字眼,冷笑着,“昨晚女儿要死了他也不来,今天命救过来了,他还会来吗?”
    觉禅氏尽量解释着昨晚的事,说:“听闻皇上这几日连着劳累,昨天难得睡好了。底下的人都不敢惊动圣驾,但时刻都观望着咱们这儿的事。说到底是那些奴才瞒着,并不是德妃娘娘不让皇上来,或皇上不想来。”
    温贵妃猛然抬头,暗沉的眼睛里露出凶戾的质疑,一字一顿地问觉禅氏:“你是在帮德妃说话吗?那一回后,你们还在继续往来吗?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现在一心一意都要帮着她?”
    觉禅氏闻言便跪下,面不改色地回应她:“那一次娘娘召嫔妾过去,是改几件袍子。娘娘她节俭,不想因为怀孕又折腾内务府为她重新做衣裳,嫔妾帮着改了几件衣服而已。至于之后的日子,嫔妾日夜都在咸福宫,或偶尔为您出去办差事,都在您眼前,哪来的工夫与德妃娘娘往来?至于好处,那日为娘娘改衣裳,娘娘赏了两把簪子,还在嫔妾屋子里。”
    温贵妃听得仔细,见她滴水不漏,心想的确如此。那回德妃虽然把她喊去了,但之后觉禅氏几乎每天都在自己跟前,偶尔出去办几件事。也没听她手下的人来传话说觉禅贵人和德妃有所接触。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冤枉她了。
    而比起温贵妃想要完全掌控觉禅氏,后者显然更了解她。此刻就知道要给贵妃一个台阶下,和气地说着:“娘娘一夜不眠,实在辛苦了,您先去休息一下。嫔妾守着小公主,若是前头传话说皇上要过来,嫔妾立刻就来叫您。现在您太憔悴了,只怕见了圣驾,皇上他……”
    温贵妃立刻摸摸自己的脸,紧张地说:“这副模样不能见他,我这就去睡。”她急匆匆要下来,又想到什么,问觉禅氏,“你也没睡吧?”
    觉禅氏摇头:“嫔妾时不时打个盹,嫔妾没有娘娘这样尽心,实在惭愧。”
    温贵妃眼神忽闪,似乎有些心虚。她是不是一整晚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女儿,天知地知。匆匆往寝殿里去,再三叮嘱冬云,一会儿皇帝若来了要快些把她叫起来准备。可是疲倦的人忐忑不安地睡过去后,一觉到了下午,醒来时,咸福宫依旧还是之前的模样。
    “皇上呢?”
    静悄悄的寝殿里,传出幽怨的发问,许久才有人回答她:“娘娘,皇上在乾清宫,七八个大臣在那里,听说到这会儿了连午膳都没传。”
    寝殿又陷入寂静,觉禅氏手里捧着茶没敢往里走,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才稍稍走近几步。便见温贵妃痛苦地狰狞着笑容:“七八个大臣算什么,小公主的性命又算什么?就是闹时疫,就是远隔千里,因为四阿哥病了,他就能不顾路途遥远不顾生命安危跑回来,你们告诉我,七八个大臣算什么?”
    觉禅氏手里的茶碗牢牢捧着没动,可殿内还是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声音。睡醒了的人力气大得很,凡她伸手可及之处,摆设的任何东西都被掀在了地上。恐怖的声音刺激了孩子们,十阿哥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抱着奶娘哭,连摇篮里的小公主也发出了孱弱的哭声。
    温贵妃似乎被惊醒了,但抱起女儿只是哭,一遍遍地说着:“额娘没用,额娘不能把你阿玛等来,不能让阿玛来看看你,你的阿玛好狠心啊……”
    众人见她这样折腾孱弱的婴儿,都吓得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要分开她们母女。小公主被额娘这一闹,脸色都发青了,温贵妃却只顾着自己蜷缩在一旁难过。觉禅氏顾惜小生命,吩咐冬云:“把公主送去别的屋子,你们尽心照顾,娘娘这里我会看着的。”
    当初温贵妃被八阿哥闹得发了癔症,并非外头瞎传编的谎话,她真真实实的神志不清。一年年过去,如见眼瞧着好些了,得失心巨大的落差再一次刺激了她,毫无征兆地仿佛突然又犯了病。不论是否有病,觉禅氏现在纯粹把她当病人看待,才不至于被气得半死。
    温贵妃闹了一阵,疲软地安静下来。却是此刻咸福宫外说圣驾到了,连觉禅氏都觉得十分意外,只见皇帝大步走进来,真真实实地到了眼前。
    玄烨见到憔悴的贵妃和满室的狼藉,不仅不以为意,脸上更有温和的笑容,宽慰她说:“太医会尽力照顾孩子,不要太担心。朕今天实在忙碌,这会儿抽空了一定要来看看你才好。至于昨晚,小梁子胆大包天没把话传到朕跟前,李总管已经打了他一顿,你也别生气了。”
    原本见到皇帝,温贵妃该欣喜若狂。可屋子里摔摔打打的东西没来得及清理,她更是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即便皇帝此刻拂袖而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偏偏皇帝对此视而不见,依旧能温和地对她说话。可温贵妃没有感觉到任何欣慰和温暖,看着皇帝的笑容,她只觉得太假。
    再有皇帝那番话,到后来说是梁公公的不好,却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德妃开脱。生怕她怪永和宫拦着圣驾,生怕她迁怒到乌雅岚琪。与其说皇帝特地跑来看她,不如说皇帝是为了德妃跑这一趟。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说到底要紧的,是任何人都别欺负别冤枉了永和宫。
    “你在照顾贵妃?”玄烨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觉禅氏,随口便说,“好好照顾贵妃,贵妃身体一直都不好,不要让她太辛苦。”
    毫无意义的叮嘱,这样的场景只是看起来温馨和谐,实则每一个人心里都冷冰冰的。觉禅氏无所谓,皇帝也无所谓,只有温贵妃,是绝望的。
    觉禅氏本以为圣驾离开后,温贵妃还会再闹一通,可她却让自己去看顾小公主。她犹豫再三地离开后,守着公主一直留心正殿里的动静。之后直到天黑入夜也没见什么吵闹,总算稍稍舒了口气。再看孩子弱小的生命摇摇欲坠,心中很是不忍。
    正殿里,宫女进进出出把寝殿打扫干净。温贵妃盘膝坐在炕上看着她们走来走去,好半天总算清净。冬云送来热水让主子洗把脸,她没有拒绝,只是拭过脸后,重重地把手巾丢入水盆,水花四溅差点迷了冬云的眼睛。她才睁开眼,主子不知几时,已凑到了面前。
    “娘娘……”冬云被吓了一跳,捧着水盆朝后退,局促地喊小宫女来拿走。但一转身,就被主子拉到了面前,语调幽幽十分骇人。贵妃在问她:“这宫里,哪些人容不得她?”
    冬云大抵知道主子说谁,可她不敢说出口,反问着是哪个她,果然让温贵妃很不耐烦地说:“还有谁?永和宫的那一个。”
    “娘娘想做什么?”
    “回答我!”温贵妃双眸嗜血般狠毒。
    冬云吓得发抖,颤悠悠道:“只、只怕宫里,没有不嫉妒那一位的,您让奴婢说哪个好呀?”
    永和宫里,岚琪早早就歇下了。今天温宪和毓溪在永和宫睡,两个小姐妹现在形影不离。毓溪是怕回家又要没日没夜地学习琴棋书画,乐得天天跟在温宪身后玩耍。她性子本就好,既知道要尊敬公主,又懂得公主年纪比自己小要谦让,那晚之后再没吵过架,几天不回家了一点也不想念额娘。今晚跟着温宪随岚琪起居,这会儿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两个小丫头依偎在身边,岚琪就会想起胤禛和胤祚跟她睡的光景。那热乎乎的感觉仿佛刻进了骨子里,才会叫她独自一个人时备感寂寞凄凉。但是比起这深宫里其他女人,她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
    门外头是香月和紫玉值夜,两人烤着火炉。香月不知哪儿弄来的番薯,紫玉说吃多了胀气,香月笑嘻嘻道:“明儿一天一夜我都休息呢,不到外头来,在我自己屋子里待着怕什么?”
    紫玉管不住她,由着她拨弄炉火。看着番薯想起之前和梁公公一起值夜,因为太冷了,梁公公说想一口热乎乎的番薯吃,可惜在宫里不能吃这些东西怕御前失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这会儿姐妹俩说起来,提到梁公公被打了一顿板子的事,紫玉叹息:“小公主生病是可怜的,就盼着贵妃娘娘别再瞎折腾了。好容易平贵人最近不见踪影了,贵妃娘娘别又来闹咱们。”
    话音才落,突然听得里头主子在喊:“来人。”
    两人顾不得炉火上的番薯,立刻跑进屋子。没多久香月就跑出来喊人去请太医,竟是大半夜的,温宪公主发烧了。
    小孩子顽皮,冬日里也能玩一身汗。身边人稍有疏忽,热乎乎的身子在冷风口一吹,里头衣裳湿漉漉的捂半天,怎能不生病。这晚岚琪就是觉得女儿的身子越来越烫,顺手摸一把额头,惊觉她发烧了,才大半夜地折腾了太医来。
    皇帝这晚在乾清宫,没翻牌子也没往后宫来。永和宫不曾让消息传过去惊扰圣驾,可乾清宫里的人却时刻盯着德妃娘娘这儿。大清早皇帝赶着上早朝前的半刻工夫跑来永和宫看了眼女儿,知道温宪没有大碍,才放心地去听政。
    岚琪心里怪玄烨太偏心,咸福宫那边不定要怎么想这事儿,可又明白,玄烨若不喜欢何来的偏心,不让他来看一眼闺女,他这一整天都要心神不宁。
    但因为岚琪有身孕,公主很快被太后接去照顾,毓溪则留在了永和宫里。小丫头很安静乖巧,就是不想回家,唯一向岚琪提的要求,便问能不能等公主身体好了让她们再一起玩几天。岚琪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心她回去又天天哭着学这学那,一时心软,答应她去跟家里说一声,让她在宫里过了腊月再回去。
    小姑娘欢天喜地,孩子的本性露出来,笑得很是灿烂。而她比温宪坐得住,陪着岚琪玩耍解闷,就是看着大人们剪窗花也能安静地待一两个时辰。岚琪剪一枚窗花就给她讲一个故事,毓溪听得津津有味。等环春她们伺候主子吃安胎药,小姑娘便像模像样地给递手巾拿糖果,小小年纪很会照顾人。绿珠笑着说:“毓溪小姐瞧着,就跟娘娘的亲闺女似的。”
    岚琪则开玩笑说:“你们这样说,等温宪听见了又该吃醋,那个小醋缸子比她额娘还厉害。”
    因为温宪公主的病不要紧,大家也没太紧张。毓溪小姐活泼可爱哄得岚琪很高兴,环春她们乐意看到主子笑,当然都更喜欢毓溪小姐。只是永和宫里这样的温馨叫旁人看不下去,皇贵妃听说毓溪一直跟着岚琪,且十分亲昵,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她挑中了毓溪做儿媳妇,如今虽不曾言明,宫里宫外的人早已心里都明白,乌拉那拉家是必然要出一个皇子福晋了。虽然人人都更渴望毓庆宫太子妃的位置,可那是塔尖儿上的存在,争得头破血流都未必能有,指不定还要因此错失其他的良机。故而像皇贵妃这样主动向乌拉那拉家暗示的,他们怎能不牢牢抓住机会。
    这日下午承乾宫就来人接毓溪小姐过去,岚琪没在意,倒是紫玉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紫玉没好气地说:“皇贵妃娘娘可真小气,什么都怕主子和她抢,连毓溪小姐都不放过。难道是怕将来小姐成了四阿哥的福晋,不和她这个婆婆亲吗?”
    彼时岚琪叮嘱她们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将来做福晋这种话,心里想想还成,绝不能宣之于口。但私下静心来想,她的确是疏忽了。皇贵妃的脾气就那样,并非自己一定要让着她,尊卑有别不说,毓溪会被万里挑一地选进来,也是皇贵妃前后花费了好多心思。如今小丫头却和自己腻在一起,来日若真因此和皇贵妃疏远,反是她的罪过。
    但大人们的心思复杂,孩子要简单得多,毓溪陪着皇贵妃一样能玩得高兴。对孩子来说,既然都不是自己的亲额娘,只要开心就行了,哪儿能想到自己将来要和她们婆媳相处。再者,在承乾宫能等到四阿哥,这也是让她高兴的事。
    傍晚四阿哥下学归来,看到毓溪在这里,面上淡淡的并不热情。皇贵妃让儿子和毓溪玩一会儿,人家正经地说:“额娘,我已经过了玩耍的年纪,上了书房就不能玩耍了。”
    胤禛说完这些就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跑上前几步,可是不敢追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四阿哥离开。身后皇贵妃跟过来,搂着她问:“毓溪喜欢和四阿哥玩是不是?”
    毓溪噘着嘴点点头,小声说:“可是四阿哥不喜欢和毓溪玩。”
    皇贵妃笑道:“他是个书呆子,咱们不理他。回头娘娘把其他公主请来承乾宫陪你,咱们热热闹闹地玩,看他馋不馋。”
    毓溪这才甜甜地笑着:“等五公主病好了,也要和公主一起玩。”
    之后的日子,乌拉那拉家的小姐便一直住在承乾宫。几天后温宪的病好了,太后怕孩子虚弱出来疯玩一阵又病倒,下了狠心不让她出门,非要过了小年才行。那些天便有其他公主来承乾宫,或是景阳宫、钟粹宫等把毓溪接过去。这些家常小事,也无人在意。
    腊月里宫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内关防比以往更严谨,不愿惹麻烦。阿灵阿这次只带了老母亲入宫,母子俩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也省得一道道门询查。因此温贵妃见了他们时,冷笑道:“你们这样子进来,人家越发要说我咸福宫落魄了。其他宫里娘家送东西进来,各宫各院都有一份,咱们往年不是也这样?今年哥哥你死了媳妇,就不惦记妹子了?”
    家里人都习惯了贵妃的脾气,这么多年过来,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们也非真的空手,几张大额的银票还是拿得出来。可温贵妃又数落他们:“这么大的数额,我怎么花?难不成银票还能撕开来用?”
    只等冬云与他们母子解释,才晓得贵妃为什么变得戾气深重。提起来了,温贵妃自然要恨,冷哼道:“我们小公主那么可怜,太医都说不成了,皇上也不见紧张。她的女儿稍有些头疼脑热,那个着急呀,合着我生的孩子,不是他们爱新觉罗的种吗?”
    温贵妃年纪见长,说话也比从前来得冲。阿灵阿心里叹了叹,他本有事要与贵妃商议,此刻也不管她了,自顾自说道:“额娘年老,弟媳妇不经事,家里不能没有个做主的女人,那么大的家业要有人管着。可臣每日为朝务分身无暇,实在管不过来。若要续弦娶继室,又恐遭人诟病无情无义,发妻尸骨未寒就迎新人进门。可家里实在不能缺个当家主母,想来求娘娘一个恩典。”
    温贵妃冷哼:“说白了,哥哥就是不想把当家的位置拱手让给弟弟吧。”
    阿灵阿不言语,贵妃便道:“原本是很容易的事,我跟皇上提一提,让皇上给你指婚。哥哥你正当盛年,应该再娶继室续弦,可是啊……”她凄厉地一笑,“可是我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哥哥不知道吗?我这个贵妃,还不如一个小贵人得意。”
    阿灵阿皱眉头,刚要开口,温贵妃示意冬云把老夫人带出去,留下他们兄妹俩。她目色幽冷,一阵阵地冒着杀意,轻声吩咐:“哥哥替我把德妃解决了,没有了她,我就能跟皇上说上话。莫说给你指婚撑起家业,你在朝廷上的事,也会更如意。我们十阿哥的前途,也会和现在大不同。”
    阿灵阿看着贵妃,冷静地问:“娘娘从前不是叮嘱臣,尽可能不要伤害德妃?您说德妃不会和您为敌,不是说对您而言,德妃也是一个依靠吗?”
    温贵妃眼神定定的,昔日种种从眼前晃过。可她真心付出的时候,谁正眼来看她了?那个人人都道贤德温柔的乌雅氏,当初正眼看她了吗?到如今,更是因为她的存在,自己一无所有。反正人人都嫉妒她,谁能想到,到底是谁要害她。
    “哥哥,你不去做,也就别指望我能帮家里什么了。从前我不想帮,现在我想帮也不能帮,咱们都看着办吧。”温贵妃冲兄长一笑,起身唤冬云来,“送客。”
    阿灵阿走出咸福宫,一路心事重重地往宫外去。这一年朝廷和后宫都发生了很多事,明珠失去了长子是个沉重的打击,赫舍里家的小女儿在后宫屡屡做出丢脸的事,他家的贵妃一直虚有其名,如今小公主的生命也岌岌可危。算下来,只有皇帝外祖家顺风顺水。毫无疑问,德妃的存在,无形中支持了承乾宫的地位。皇帝爱屋及乌,又是亲表妹,这两个女人绑在一起,怎能不一手遮天。
    阿灵阿一边想着,一边从宫里出来,正好一架马车停在宫门前,车上跳下个年轻的女孩子,生得很是漂亮可爱。车上一位稳重的妇人探出脑袋嗔怪:“进了宫要守规矩,别蹦蹦跳跳的。若敢给娘娘添麻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女孩子冲母亲笑了笑,便有宫里的人来接她,几人拿了行李进宫去。妇人并没有下车,马车直接调头离宫而去。阿灵阿在旁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是皇帝下旨让德妃娘娘的妹妹进宫陪她过年。
    阿灵阿突然觉得妹妹的忧虑不无道理,德妃失去了六阿哥,重心必然在四阿哥身上了。若顺利把妹妹送去皇帝身边,姐妹俩一同笼络住皇帝,再加上皇贵妃,其他皇子阿哥,还有什么前程?
    不过是个小姑娘入宫陪姐姐过年,那些大臣就能翻出天来去想可能有的结果,当事人则完全没这些念头。来接二小姐的是紫玉,岚瑛欢欢喜喜地跟着她往永和宫来,路上说些姐姐近来如何的话。本好好走着,紫玉突然面色紧张,拉着岚瑛在边上等候,轻声道:“二小姐别抬头。”
    眼前过来一乘软轿,岚瑛听紫玉的话没有抬头。可软轿到了跟前突然停下,里头的人发声:“是永和宫的人吧?”
    紫玉赶紧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平贵人。”
    岚瑛见紫玉跪下去,愣了一愣后赶紧也跪下。平贵人打量了岚瑛,瞧着与自己一般年纪,只是她已然是皇帝的妃嫔,浓妆艳抹。轿子外的人,则娇嫩秀气,身上鲜红的氅衣在这雪地里十分耀眼,直叫人眼前一亮。
    本以为平贵人会为难她们,但不多久轿子又走开了。紫玉舒了口气,赶紧搀扶岚瑛起来,嘀嘀咕咕着:“这位是平贵人,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位分虽不高,在宫里却一向是横着走的。好些日子不见她出来了,偏偏这会儿撞见。她若是为难二小姐您,奴婢真不晓得怎么好了。”
    岚瑛不大懂这些,只跟着紫玉继续往永和宫去,说着:“额娘叫我千万不能给娘娘添麻烦,她真为难我,我也会忍耐的。”
    紫玉笑道:“您二位,才真像亲姐妹呢。”
    等岚瑛到了姐姐跟前,岚琪好不欢喜。过年还早,这会儿就把妹妹接来,难免有些扎眼,好在其他各宫也有这个恩典,就看各自请什么人来、几时来。她家额娘要在族里料理过年祭祖的事,不能进宫天天陪着她,只有岚瑛最合适。
    妹妹是有眼色的聪明姑娘,又和姐姐亲昵,凑在姐姐耳边不知说什么,被岚琪拍了一下脑袋笑骂:“小丫头片子,不害臊吗?”
    岚瑛是问她来了永和宫,皇上是不是就不方便来和姐姐在一起。这是她听额娘嘀咕过的话,这会儿问了心里才踏实。岚琪告诉她,皇帝今年封印的日子很晚,大概没什么工夫眷顾后宫,怕她寂寞,才让家里来人。
    岚瑛依偎着姐姐羡慕道:“皇上对姐姐真是好,将来我的夫婿若也能这样疼我就好了。”
    岚琪宠爱地说:“若是对你不好,姐姐给你做主。”
    小姑娘嘿嘿一笑,得意扬扬:“所以呀,姑姑就说阿玛额娘多余操心的,我的亲姐姐是德妃娘娘,婆家还敢亏待我不成?”
    岚琪却叹息:“话虽如此,可姐姐还是给你添麻烦了。阿玛给你选婆家诸多顾忌
    ,照我看,人家真心实意待你好,才是最重要的。”
    小妹妹腻歪着姐姐,很认真地说:“因为姐姐,我已经不用入宫做宫女,少了十几年的辛苦。也能早早嫁人生子,不至于将来出了宫连婆家都找不到,这都是姐姐的功劳。所以不管将来我的婆家是哪里的,我都不会给姐姐丢脸,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岚琪又欣慰又喜欢,搂着妹妹说:“我上辈子一定积德无数,才有你们做家人。瑛儿,姐姐一定让阿玛给你挑个好夫家,让我的妹夫替我好好心疼你。”
    姐妹俩说不尽的体己话,午膳前景阳宫、钟粹宫、长春宫等都送了些东西来,说请德妃家的二小姐在宫里好好玩儿。岚琪本该自己领着妹妹去各处行礼谢恩,但她有身孕不宜走动,让环春领着去又不大放心。不怕她们人前失礼,是怕遇见不讲理的,没必要横生枝节。便与环春商议,过几日在永和宫摆几桌席面,请各宫来坐坐,妹妹只要时时刻刻跟着自己就成了。
    转眼过了小年,温宪公主被允许出宁寿宫,去太祖母哪儿请了安后,就在宫里撒丫子到处疯玩,这些日子关在宁寿宫里,可把她闷坏了。听说小姨在额娘这儿,一进永和宫的门就嚷嚷,一声声小姨叫得响亮。里头姐妹俩正对坐剪窗花,岚瑛赶紧起身要迎接公主。岚琪拦着她:“不必了,小孩子而已,你这姨母受用一回吧。”
    可岚瑛还是不肯,麻利地下了床,等温宪跑进来,周正地向公主行了礼。温宪等不及,缠着她就说:“小姨,我们去园子里堆雪人好吗?今年我还没有堆雪人呢,御花园里的雪那么那么厚了。”
    岚琪把女儿拉到身边,伸手往脖子里一探,果然黏糊糊又是汗,赶紧先让环春她们来给公主擦汗换衣裳。小丫头犟头犟脑地不肯,还是岚瑛抱她,才乖乖跟着去了。
    环春笑着说:“只怕公主缠着二小姐,往后的日子二小姐不能陪您了。”正玩笑,香月跑来道:“环春姐姐赶紧给主子收拾一下,皇上要过来了。”
    众人忙将桌上的剪子红纸收拾干净,不多久玄烨来了,进门见只有岚琪一人,笑问:“你妹妹呢。”
    岚琪说了缘故,玄烨要脱靴子上炕,岚琪推他道:“一会儿妹妹还过来行礼,皇上这样可不成。等她和闺女来行了礼,臣妾打发她们去别处,您再歪着歇不迟。”
    玄烨嘀咕:“自家人,哪儿那么多规矩。”
    “瑛儿还没嫁人呢。”岚琪不理会他,又让环春去催一催。不久收拾干净的小公主被姨母领来,知道皇阿玛在这里,温宪岂能不撒娇,只有岚瑛恭敬地向皇帝施礼。小公主还骄傲地指着小姨母问:“皇阿玛,您看小姨漂亮吗?那朵花花是儿臣给小姨戴的。”
    岚瑛羞赧地扶了扶发髻,鬓边一朵妖艳的桃红宫花。她身上的打扮比较简单,这一朵鲜艳的花戴着很是突兀扎眼。可到底是个小美人,漂亮的人怎么打扮都好看,岚瑛便如是。
    岚琪不经意含笑扭头,却见玄烨盯着自家妹妹看。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心里不知怎么就不高兴起来,玄烨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等妹妹领着女儿退下去后,玄烨要上炕歇会儿,她也不搭把手。
    “怎么了,不舒服?”玄烨意识到岚琪脸色的变化,可他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盯着岚瑛看,还玩笑着说,“你的肚子有些样子了,不是说这会儿就不大害喜了吗?”
    岚琪没好气地应:“皇上以为生孩子,多容易的事儿?”
    玄烨一愣,不禁皱眉头:“这样大的火气?”
    岚琪垂着眼帘说:“宜妃家里是弟媳妇来陪的,皇上在翊坤宫,也这样盯着人家少奶奶瞧?”
    “嗯?”玄烨尚不自觉哪儿不对劲儿,想了会儿才记起是自己刚才盯着乌雅岚瑛看的缘故,不免有些心虚,忙哄着岚琪道,“朕只是多看了几眼,你这都要吃醋。那朕往后不来了,等你妹子出宫了再来?”
    岚琪反而觉得奇怪,她并不认为玄烨是见了美色就管不住眼睛。即便玄烨真的被妹妹的脸蛋吸引,这会儿自己指出来,照皇帝的脾气性子,应该抵赖才对。可他不仅承认了,还满面心虚的模样,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玄烨这般反应,一定不寻常。
    女人大事小事难免会犯糊涂,可观察身边男人是不是有了二心,即便好多人脸上不表露出来,心里个个儿都很清楚。只是有的人能忍,有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岚琪容得下其他女人,自家妹子,万万不能。
    岚琪认真地说:“并非说臣妾在宫里日子不好过,只怕没有比臣妾更好的了。可皇宫毕竟是皇宫,臣妾不希望妹妹也来。皇上若实在喜欢,求您再心疼臣妾一回,找个长得差不多的吧,千万别是臣妾的妹妹。”
    玄烨微微皱眉头,看着岚琪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又喜欢。促狭的心一冒出来,便笑道:“若朕实在喜欢,封她做个贵人,和你一起住在永和宫可好?”
    岚琪猛然抬头,紧张地看着皇帝,心里头翻江倒海,竟是道:“那臣妾只有找太皇太后做主了,皇上……”
    “朕逗你玩儿的,傻不傻?”玄烨大笑,坐过来搂着她哄道,“不是说了,乌雅家最漂亮的朕已经拥有了,其他还怎么入眼?不仅是最漂亮的,还是最爱吃醋的,朕已经酸得牙疼,再不敢领教乌雅家的闺女了。”
    岚琪倒是吓得不轻,这事儿在她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女人小气起来自己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这会儿她就还是很不放心地问:“那皇上做什么盯着妹妹看那么久?”
    玄烨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但因和岚琪错开了目光,他才敢露出这样的神情。自然是不会打岚琪妹子的主意,可他另有他要计算的事。眼下岚琪这么强烈的反感情绪,必然是说不得了。
    “还不是你妹妹生得好看?朕想仔细瞧瞧你们姐妹像不像。”皇帝随口一句敷衍的话,而怀里的人听着,也没有十分放下心,总觉得玄烨言不由衷。可岚琪也要有分寸,不能再刨根问底地咬着不放。
    玄烨又笑道:“后日你这边请客,别太小气了。”
    总算有一句轻松的话,岚琪也不愿两人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紧张,便伸手摊在玄烨面前:“皇上赏点银子吧,臣妾拿您赏赐的银子请客招待,就不会小气了。”
    玄烨脸上笑着,心里却难受得很。从前岚琪死乞白赖地问自己伸手要钱,总是口口声声要为胤祚攒银子,等将来儿子离宫开衙建府时,好给他贴补贴补。如今儿子没了,这些年攒下的钱也不晓得她预备怎么办,给胤禛是必然的。但倘若上天赐福,能让她再有一个儿子承欢膝下,该多好。
    想着这些,玄烨动了情,搂住她温和地说:“早就让李总管备下了,刚刚进门就拿给环春了,让她好好置办席面。难得你请客,要高兴体面才好。”
    岚琪窝在他怀里,心里略略觉得奇怪,推开皇帝,竟见他眼睛微红,急着要问怎么了,待四目相对便心照不宣。岚琪刚才真没想起那些事,这会儿记起来,心里猛然一阵痛。
    可她不能沉浸在悲伤里一辈子不走出去,她不断地鼓励自己勇敢面对,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就比之前要好很多了吗?脸上渐渐扬起笑容,拉了玄烨的手放在自己已隆起的肚子上笑着:“若是个小子,皇上往后多疼他些,连着胤祚的那份儿一起。”
    玄烨应道:“朕当然会多疼他。”
    岚琪又笑道:“若是个小闺女,就算养在臣妾身边,皇上也不要让她远嫁。”她略略有些心虚,可还是继续说,“人家都讲宠妃要有些架势才行。臣妾想,那就把心思花在孩子的身上,阿哥们的事臣妾不敢管也不能管,可闺女们不要紧。皇上就再偏心一回,若咱们还有女儿,也不要让她远嫁,在京城时不时就能见,去了远地方一辈子都难见了。”
    “岚琪,你不是宠妃。”玄烨微笑。
    “不是?”岚琪不解,立时自责,“臣妾自以为是了。”
    玄烨笑道:“宠妃这个字眼不好,朕不喜欢。也许在别人眼里你是,可对朕来说,你只是朕要放在心里爱着的人,身份地位不重要,要紧的是你健康快活。”
    岚琪灿烂地笑起来:“皇上哄人的话,如今一套一套的,可不要岔开话题,臣妾刚才说正经事呢。”
    “朕知道,不让闺女远嫁,还要养在你身边。”玄烨一句句应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在朕心里,你要什么都成。可是朕给得起你的那些,你从来都不开口要。”
    岚琪憨然:“臣妾很知足了。”
    两人手拉手,脸也靠得极近,就差额头抵着额头,正甜蜜时,突然听见温宪大声嚷嚷:“羞羞,皇阿玛羞羞……”
    “公主……公主别乱说话。”温宪跑在前头,跟进来的岚瑛吓得不行。可是看到皇帝和自家姐姐手牵手依偎在一起,也羞得满面通红。玄烨笑骂着女儿,起身就要来抓她,温宪尖叫着拉了小姨就要跑,玄烨几步就赶上,把女儿拎起来要打屁股。
    小丫头挣扎着喊小姨救命,岚瑛心想别扰了皇帝和姐姐说话,竟是真的冲上来,从皇帝怀里一把夺过小公主,抱着温宪就跑出去了。
    玄烨和岚琪都看呆了,连跟进来的乳母都呆了会儿才跑出去。玄烨惊喜地转身对岚琪说:“你这妹子不简单,朕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胆大的。”
    岚琪却紧张不已,欠身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刚才一定是跟着温宪玩疯了,一时忘了尊卑,皇上看在臣妾的分儿上……”
    “傻话。”玄烨点点她的额头,“朕知道你恪守分寸,可朕本非小气之人。家里人热热闹闹,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岚琪松了口气,可想到刚才玄烨看着妹妹那惊喜的眼神,她怎么就觉得不舒服。玄烨为什么看到妹妹就眼睛放光,难道他真的喜欢妹妹?
    她会想,妹妹和自己的长相虽然一个随了阿玛多些,一个随了额娘多些,但终究是亲姐妹。岚瑛这个年纪,正是自己当年遇见皇帝时的模样。玄烨那么喜欢自己,突然又见到“从前的自己”,真的心动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这个念头,岚琪之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晚膳时妹妹和女儿嬉闹作一团,她看着妹妹就跟看孩子似的,怎么也想象不出她陪在玄烨身边的模样。心里头堵了这么一件事,精神便不大好。因她有身孕,旁人都没多想,她自己也不晓得该对谁诉说。
    这一晚下了整夜的雪,天明时却格外晴朗。端嫔和布贵人、戴贵人带着纯禧、端静过来,她们本是来帮忙明日永和宫请客的事。几个大孩子听温宪说要堆雪人,她们也想玩,就怂恿妹妹来撒娇,大人们忙不过来,便松了口。正好荣妃和章答应也来了,便让章答应和岚瑛领着孩子们去御花园。
    这边为了明日摆宴的事,所有人都在忙碌。岚琪却闲在炕上动也不动,布贵人给她送安胎药来,还笑道:“听说你要请客,咱们都挺新鲜的。不过也该给永和宫长长威风了,叫她们看看你过得多滋润。”
    岚琪皱眉喝了药,满不在乎地说:“不惦记这些,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大事小事各宫的人情,我都不能亲自去还,才想请大家来聚聚热闹一番。我再小气,也不能光进不出啊。”
    布贵人问:“皇贵妃和温贵妃来不来?”
    岚琪摇头道:“都没直接答应,环春去请过,直说到日子看。反正来了咱们以礼相待,不来大家更自在。”
    布贵人忧心道:“贵妃的小公主,听说不大好。上回要紧时候,皇上在你这儿没赶过去,也不晓得她会不会记恨你。”
    这下又多一件烦心事,岚琪叹了声:“管不过来了。”
    这边御花园里,孩子们嬉闹着打雪仗堆雪人。温宪玩了半天突然想起毓溪姐姐,便拉着小姨要去承乾宫找毓溪。回来将进园子时,迎面与圣驾相遇。皇帝停下来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之后让温宪和毓溪先去玩耍,却留下了岚瑛。
    这边章答应正出来想看看岚瑛和温宪怎么还没回来,迎到了两个孩子,也看到了远处皇帝在那里。而站在皇帝面前低着头似乎很害羞的,正是德妃娘娘的妹妹。她不敢多张望,领着公主和毓溪就往里头去。但之后再看到岚瑛时,小姑娘不似之前那么活泼开朗,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为了什么烦恼。
    这件事谁也没提起来,便是跟着公主的乳母们也不敢胡说八道,她们也知道皇帝留下了乌雅家二小姐说话。久在宫闱有些事心里都明白,多说多错,反正和她们不相干。
    这天回去,岚琪也觉得妹妹情绪不大好,问她怎么了,只说是玩雪累的。岚琪怕她着凉发烧,就让她早些休息。一直不知道,今天玄烨私下里找妹妹说了话,至于说什么,便是那些撞见的人,也不可能知道。
    翌日依旧天晴,是请客摆宴的好日子。永和宫里早早就有客人到,如今六宫繁盛,下头答应常在就无数。德妃娘娘仁厚,连几位官女子也一并请来。上头温贵妃没到,皇贵妃倒是领着毓溪小姐来了。
    众人本忌惮皇贵妃在,不大放得开,可皇贵妃今天心情甚好,打听下来原是昨日四阿哥在书房里得了父亲的夸赞。众人见皇贵妃笑得开心,渐渐不再束手束脚,更加热闹开。
    岚琪有身孕不能饮酒,大家来敬酒时,都是布贵人、戴贵人帮着挡。妃嫔们都是皇帝身边的女人,如今渐渐都有些年纪了,说话更放得开。一些玩笑话说出来叫人脸红,倒也十分热闹。一波一波的人过去,此刻几位贵人过来敬酒。岚琪许久不见平贵人,今日再见,一身茜红锦缎百花金线暗纹的宫装,十足气派妖娆,在几个贵人当中,她看着最有气势。
    众人多谢德妃娘娘赏宴,举杯敬酒,正要饮下,平贵人忽然笑道:“德妃娘娘的妹妹怎么不见,臣妾有幸之前见过二小姐一面,真真是和娘娘亲姐妹,二小姐生得貌若天仙,难怪皇上也喜欢。看来让二小姐入宫,该是娘娘的心意了。”
    这最后一句,镇得席上倏然静下来,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平贵人。岚琪再如何有涵养,也难免有些尴尬,边上布贵人已怒道:“平贵人胡说什么呢?”
    平贵人瞪她一眼,傲然道:“昨儿还瞧见皇上在园子外头和二小姐说话,有说有笑的,很亲昵。咱们宫里头不少亲姐妹,多一个二小姐也不奇怪吧。”
    座下一时哗然,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些话。门前岚瑛正好跟着公主跑进来,脸上本有些笑容,可发现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时,吓得愣在了原地。
    “平贵人怕是看错了吧。”此刻一个声音在席间响应,只见章答应托着酒壶缓缓走过来。她一直在帮忙招待客人,这会儿更是笑着说,“昨儿皇上是路过御花园,可皇上和嫔妾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二小姐领着公主在里头根本没遇见皇上。嫔妾觉得,要么是您看错了,要么就是传话给您的人看错了,皇上是在和嫔妾说话,夸嫔妾的衣裳好看。”
    平贵人被噎着,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章答应。许久不见,当日永和宫的宫女已出落得美丽动人,脸上那淡定从容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明明一直没听说皇帝再眷顾过这个小答应,她当初想法儿折腾这样的事,就是想德妃不自在,皇帝碍着永和宫不再临幸这个章佳氏,是应该的。
    可是这个女人脸上不见半点急躁郁闷,爽朗的笑容里,好像她的日子过得很如意。而平贵人的确没亲眼看到园子外皇帝和乌雅岚瑛说话的一幕,只是自在宫道上遇见她后,就一直派手下盯着而已。她怎么觉得,若是自己兴许还会看错,那些替她盯着的人,一定不会看错,分明是这章佳氏在撒谎。
    “昨天皇上提起章答应,说她温柔可爱。看样子是平贵人你看错了,章答应和德妃的妹子身量差不多,远远瞧着看成一个人也有。”上首的皇贵妃突然开口,她身边还领着毓溪,低头问她,“昨天乌雅家的二小姐,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玩来着?”
    孩子简单,不问她们细致的问题,当然就粗略地回答。昨天的确一起玩来着,她怎么能想到平贵人所说的那件事,朗朗童声应答“是”。底下的人又觉得孩子不会撒谎,再有章答应这么说,都觉得平贵人故意刁难德妃,要她难堪。
    岚琪心里很不舒服,不知为何,她觉得平贵人一定不会胡说八道,既然是要自己难堪的,就不能说没把握的话。但现在众口一词说她看错了,自己当然也要顺着台阶下。遂一笑了之,大大方方地说没什么。之后大家取乐玩笑,便是有人在意这件事,也不会露在脸上。
    这日的宴会很圆满,除了那个小插曲外,总算宾主尽欢。客人散去,宫女太监忙不迭收拾东西。环春见荣妃娘娘一个人离去,章答应没跟在身后,往屋子里探了探身子,果然见章答应立在炕前,主子正与她说话。环春便掩了门,不叫人进来打扰。
    这边岚琪听罢解释,明白皇帝的确是和自家妹子私下说了话。章答应说,皇帝和二小姐说的什么她不晓得,只是觉得不该让平贵人那样拿出来嘲弄,才一时冲动替二小姐打圆场。
    对岚琪来说,这终究是尴尬的事,她明白长此以往还要出事。她管得住岚瑛但管不住玄烨,下一回指不定又在什么地方说话。让她更生气的事,玄烨这样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妹妹也要瞒着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要紧的话,提都不提?
    “娘娘,您若没有其他事,嫔妾先告退了。”章答应福了福身子,她觉得德妃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想也知道为什么。之前身边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宫女已经很尴尬,若连亲妹妹也这样,德妃娘娘该多难受。
    “杏儿。”岚琪却喊了她的名字,温和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既然你当众说皇上夸赞你,这事儿就不能没下文。这些日子你自己准备一下,我想不必我操心什么,话传到前头去,皇上心里也明白该怎么做才好。内务府一直没有撤你的绿头牌,大概就这几天吧。”
    章答应听得愣住,突然心头一晃跪下道:“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嫔妾只是想……”
    岚琪却笑道:“你早已是皇帝的女人,侍寝再正常不过。我说过,既然做了这个答应,就别再让人看笑话,你好好伺候皇上,自己的前途自己挣吧。”
    “嫔妾不要什么前途,嫔妾……”
    “杏儿,就当是帮帮我呢?”岚琪的笑容淡了,不设防地露出了几分忧愁,“我的妹妹会如何,我心里没有底。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面对,至少这些日子,我不想再听见外头风言风语。”
    章答应抬头望着她,见岚琪神情憔悴,心里定了定,点头答应道:“嫔妾明白了,嫔妾会好好伺候皇上。”
    岚琪总算又露出几分笑容,让她起来走到面前,拉了手轻声说道:“可别想着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若是觉得皇上是值得依靠仰慕的男人,就真心实意地待在他身边,他是你的丈夫呀。”
    章答应颇为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久后跪安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岚琪一人。今日永和宫里充满了美酒佳肴的气息,寝殿里点了香也压不住这股味道,直叫怀着身孕的她心浮气躁。
    环春送了章答应出去,再回来见主子坐着发呆,不知要不要近身伺候。站在门口犹豫的工夫,岚琪在里头喊她了,问她岚瑛在什么地方,环春说在公主的屋子里哄公主睡觉。
    “毓溪也在?”
    “皇贵妃娘娘领回去了。”
    岚琪无力地“哦”了一声,脑袋里空空的不知想什么好,于是疲倦地躺下去,半天后竟是说:“咱们永和宫几时才有人住进来?你说将来住进来的那一个,会是什么样的人?”
    环春不知道应什么好,显然娘娘是在担心二小姐会不会成为东西配殿的主人。可皇上真那样做,只怕和主子的情分要走到尽头了。他们往后再也不会有从前的情意绵绵,能相敬如宾就算不错了。
    而这件事,虽然章佳氏出面替乌雅家二小姐圆了场,可平贵人的话每个人都听得真切,背过德妃仍旧在议论。再者,那天看到的人还不少,渐渐有更多的人证明皇帝的确是和乌雅家的二小姐说话。不消两天工夫,这事儿就在宫里传遍了。眼瞧着临近除夕,赶不及元旦新春,宫里就出了这么一件大新鲜事儿,所有人都等着看永和宫再出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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