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没必要一个将死之人,来掺和你们商人的猜疑、倾轧。
    唐受钺便再问:你这么保冯镜衡,图什么?
    汪春申晦涩地沉默后,一语中的,我要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他。
    唐受钺狐疑,其他人都不行?
    汪春申:不行。
    唐受钺:他拿什么取胜你这么大的信任的?
    汪春申:人品。以及,他未来的太太是我故人的孩子。
    至此,唐受钺才答应了冯家的会面。
    席上没有百分百敲定那块地王的转让,但是唐也确实透露出他资金链断流的窘迫。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全权割让的态度,而是希望以合作资方的身份来看看冯家这个项目的蓝图。
    唐受钺也钦点了这个项目他指定的接洽人,他说笑的口吻,“我想冯先生带您的小儿子来也正是这个意思。不为别的,一来他有汪老师呕心沥血的背书;二来,二公子很合我眼缘。我喜欢有反骨的人,君子和而不同,即便父与子也没什么了不起。”
    冯钊明丝毫不觉得冒犯,笑着来问唐某人,“哪里叫你看穿了呢?”
    “小冯先生一进门就两顶高帽子,你一顶我一顶,却把自己迟到摘得干干净。很显然,他事先不知情。一身的风雨也证明着他赶得匆忙。”
    冯镜衡以茶代酒,略拱手敬敬唐受钺,“唐先生多虑了,我和我们家老头吵吵拍桌子的时候,您还没见到呢。实在是昨晚应酬晚了,手机静音,助手几番联络我不上,出发前在女朋友那,又吃了排头。”
    唐受钺听老汪说,冯镜衡未来太太是他故人的孩子。交情不浅的样子,便多嘴问了句,“为什么呢?”
    “说到没有做到。虚伪狡诈一通骂名呗。”
    边上的汪春申不禁朝冯镜衡这看一眼。
    唐受钺觉得有趣,不是别人的家务事多新鲜,而是这样敢言敢辩甚至丝毫不怕露怯的二代目比他见过的那些端着架子绕得你云山雾里的,鲜活务实多了。
    正务暂时告一段落。说起墙上这幅雪夜图,唐受钺问汪春申,这幅是什么时候画的?
    原作作者站在立轴画下,几分恍如隔世般。即便钤印落款清清楚楚,但是笔者刻意隐去了具体年限。
    最后转头来,朝冯镜衡道:“这是那年帮你们冯家画画那边,多余的一些高丽皮纸,偶得心情记一雪夜于扬州。”
    提到一地名,冯镜衡即刻明白了画中的两个意像夜奔的人是谁。
    他想到那晚,栗清圆仰头看这幅画许久。也许,冥冥之中,她真的看到了她小舅。
    唐受钺这些日子都下榻在这家酒店,为了联络方便,他与冯镜衡交换了电话。
    冯镜衡也言明道,唐先生调整好时差,他再做东请唐总尝尝淮扬菜或者苏帮菜。
    唐受钺父亲新加坡人,母亲是上海人。他即便没有中国籍,但是骨子里随他母亲,眷恋母亲生长的这片土地。
    他问冯镜衡,怎么知道他会爱淮扬菜还是苏帮菜的。
    冯镜衡道:“您吐的那个蜜枣,我曾经戏言过,就是饿死的人,吃这个能作还魂丹,换我,我宁愿还是别活过来了。”
    唐受钺不觉得,甚至还觉得很有滋味。
    早午茶会晤短暂聚首短暂结束了。冯镜衡代表他父亲,送唐某人回房休息。
    他再折回下楼。冯钊明今日差遣的是程乾微,他要单独再请汪春申,冯镜衡冷淡出口,他中午还有约,你们自便吧。
    老头自认为已经主动给了不少台阶了,也由着他在刚才的席面上大包大揽。听老二这么说,“和谁约了,女朋友?”
    “杭家。杭天老头子今天六十大寿,我答应过去拜寿的。”
    “哼,我和你妈,没见这么孝顺过。”
    “那是你不摆,你摆了,我照样给你磕头。能拿钱的事,谁不上赶着。”
    程乾微目光不觉往冯镜衡面上扫一扫,最后,不等冯董开口,先替老板周旋了,请汪老师去里头稍坐。
    廊道里,留爷俩单独会话了。冯钊明问老二,“你今天这样算是应承下来了啊,男人头可断血可流,你给我玩半路撂挑子的事,我可不会有第二发松口。”
    “扯吧。我倒要看看有几个愿意头可断的。”冯镜衡说完,便要告辞了,他并不想与汪春申多言多交集,只让老头转告汪,他资助盛稀的事,汪春申爷俩签字就算正式生效,其他,他不欠任何人。至于,谁的冤谁的债,自有谁去讨。他再一次对峙声明他的父亲,“那份音像视频,我终究要给向宗的家人的。如同,我也要给自己家族利益一个交代一样。”
    “老二,你妈还想着去栗家提亲的。她说你们这门亲成不了,你要把全天下的女人嫌弃个遍。”
    冯镜衡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没准还真是。”他临去前,杀了个回马枪,仿佛头一个要开刀的就是老头身边的人,“我今天才想明白,有些人那天大的胃口到底从哪来的。我是你,不仅公媳之间要避避嫌,儿子的助手也不该共着用吧。叫虞老板知道了,她不得翻天了。”
    冯钊明一时只觉得老二胡咧咧,“说得什么狗屁话!”
    冯镜衡走之前,干脆将计就计,“嗯,你别叫我妈知道就行了。”
    老头果然急了,“我有什么不能叫你妈知道的,啊!”
    *
    杭家乡下的自建楼很大很宽敞,院子里搭起的凉棚就摆得下十来桌客人了。
    更别说乡下风土人情好,还能跟后头的邻居打声招呼,在两家共的巷弄里都能摆几桌。
    栗清圆永远偏爱这样有鼎沸有阒静的小巷人家。
    小楼旁或栽种着枇杷树,或养植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
    杭母特地将栗小姐安排到了楼上明间的一小方桌边,陪着一道坐的都是亲戚里的年轻小姑娘。
    杭母再三关照,说这里安静,没那些乱哄哄的喝酒阵仗。“栗小姐就当自己家里啊,别外道。我和镜衡妈妈也时常来往的,小天常得冯太太关照。你和镜衡能来,我和小天爸爸都欢喜呢。”
    栗清圆再三解释,千万别特为她,不然她这趟来的就太失礼了,非但没个祝寿的诚意,还叫过寿的受累了。
    杭母摆摆手。她拉着栗小姐说些不见外的话,说小天爸爸多少朋友听说冯家主事人要来祝寿,别提多虚荣了。人活一张皮,多数人都在意这些场面上的光鲜。这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人毕竟少数,少数人反过来附和多数,就更显得少见了。
    杭母世故人却难得坦诚相待,安慰栗小姐,说无论如何,还是他们本家受益的。要栗小姐安心在楼上吃席,缺什么尽管跟他们讲。
    杭天替父母招待一阵宾客后,上楼来捉母亲下去,“你就别太殷勤了,倒闹得人家直不好意思。”
    杭家母子一齐下楼的时候,杭母连连称赞,“这是不是就是有钱人家的规格呀,两个儿媳妇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你说你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呢。”
    杭天一时没作声。
    杭母再道:“我看陪着栗小姐的那个小姑娘也挺漂亮的,姓祝,镜衡的一个女助手啊。”
    杭天就更不高兴理睬这些没影子的话了。
    中午定好的开席时间,冯镜衡到的时候,外面已经放过上热菜的红鞭炮了。
    栗清圆正在与祝希悦密谈着,如今家宴已经进阶到这个地步了嘛。毫不夸张,帝王蟹和澳洲小青龙都成标配了,每桌还有现烤的半只全羊。
    栗清圆本来只是想来吃吃最接地气的红烧肉和炒时蔬的。祝希悦更惶恐,因为栗小姐是随冯总来的,冯总的份子钱肯定不老少,她被拉过来作陪客,她想给红包,杭助也不要。她反问栗小姐,“你说我给个几百块钱,会不会被杭助笑话呀?”
    栗清圆还真有点心里打鼓,这一桌算上烟酒,得有七八千奔万的水准了吧,别说,她俩这样吃白食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然而,栗清圆还是安慰祝希悦,“笑话什么。你本来就不是本意想过来的,冯镜衡叫你过来,就算在他头上吧。我瞧着他那一沓钱,怎么着也够我们三个人的份子钱了吧。”
    祝希悦很喜欢栗小姐这么宽慰她。但是,她吃一口开背的葱油东星斑,眨巴眨巴眼睛,反问栗小姐,“那要是我其实本意是想过来的呢?”
    栗清圆愣了下,即刻明白了什么。不等她开口说话,她们这一桌年轻人突然没了自顾自吃席的快乐。
    大家齐齐看一眼门口走进来的人,帅但也带着足够的压迫感,与她们小姑娘不是一路人。祝希悦瞬间有种团建原本老板答应不过来的,又临时过来讲话的拘谨。
    栗清圆看清来人,一时有点尴尬,尴尬他怎么来得这么静悄悄。
    再看他拖旁边一张空余的椅子到她耳后坐,两个人一时回到当初柏榕酒店那会儿的光景,易位而坐的错觉。
    冯镜衡丝毫没做客的局促,也和一桌的年轻小朋友说笑,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看我。
    他来问方桌边的她,“吃得怎么样?”
    栗清圆有一说一,“规格过于高。我怕你给得份子钱不够负担我们仨。”
    冯镜衡瞥一眼祝希悦,后者也鲁莽朝老板,“冯总,您喊我来的,我到底要不要出份子钱啊,我很惶恐。”
    “出什么,安心吃你的。”
    栗清圆听着,又去宽慰一下祝希悦,一副我就说吧的预见性。
    冯镜衡拉她过来,两个人同跻身在热闹里,但热闹与他们无关。栗清圆问他,“谈得还算顺利?”
    “不破不立。”
    栗清圆却不这么认为,“你比早上出门前那会儿痛快多了。”
    冯镜衡听她这么说,心上不禁一动,他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栗清圆慢条斯理喝碗里的甜汤,一颗金丝蜜枣太甜了,她端着碗举着汤匙,喂到他嘴边。迎面的人想都没想地吃下去了,含在嘴里,甜得比喂毒药给他更像谋杀。
    栗清圆看他这样,却是得趣的,也解语他,“没什么道理,就感觉这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冯镜衡。”
    有人即刻来纠正她,“也许他只是见到你才这样呢。他看到你没有因为他而饿肚子,看到你坐在这场中式热闹里,不是主人胜似主人。”
    栗清圆不无感动地点了点,“真的,我最怕在这样的热闹里成为主人。”
    冯镜衡便答应她,“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被热闹扑了身。”
    桌上其他六七个小姑娘看不下去了,喊清圆姐姐,说她们只是来吃祝寿酒的,没理由喂饱她们的是狗粮。
    栗清圆连忙催某人走,你才说不让热闹扑了我的。楼下杭父母也认认真真来请冯镜衡去那边坐,冯镜衡笑着点头应允,要他们先去,他随后就到。
    打发了杭家父母,冯镜衡吃完那颗甜得要命的蜜枣,栗清圆把她得的一包软中塞他口袋里,由他去应酬用。
    冯镜衡干脆把外套脱给她保管了,栗清圆眼尖,看到这件是她那回去他自己别墅那晚,他……拿来揩手的那件。
    栗清圆瞥了他一眼,用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问他,“你干洗了吗?这件。”
    有人徐徐起身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弯腰在她耳边恶趣味道:“没洗。我要把你留在我每件外套上。”
    端坐的人不禁脸一红,她都没来得及呵斥什么,身边人再来捞她的脸,却不是那样情欲地吻。只略亲了亲她眼睛。
    算作他下楼去了的交代。
    第62章
    ◎最后一号台风,j.h.feng.◎
    栗清圆始终记得那天她下楼时,在杭家堂屋正厅的主桌边见到的冯镜衡。
    一身商务最笼统的黑白,唯一添色的是他领带上金色镌刻玫瑰花纹的领带夹。
    那一桌上,居主位的他年纪最轻。酒杯半空,拾筷子的频率甚至还赶不上他右手上夹着的烟往唇上送得勤。
    杭父时不时催冯镜衡动筷子,席上杭天的舅舅几杯酒下肚,更是“高谈阔论”起来。冯镜衡轻轻咬抿一口烟,鼻息里的雾还没散开,他便附和着杭舅的话,有着冯先生的捧哏,杭家郎舅二人的联动更是紧锣密鼓。冯先生再痛快地陪饮了半杯,席间才正式在酒过三巡后到达了中式宴席喧闹需要的境界:酒酣人畅。
    栗清圆下楼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冯镜衡的外套。她并没有要他时时刻刻关注还是留心着她,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然而,他搁下酒杯,搛一块最不咸不淡的冷盘素菜果腹时,偏偏从一屋子乱哄哄的人声里精准地瞥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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